香兰看她有些纳闷,便和缓地说:“这些高楼,这些人群不就是海么?我们就是海里的鱼呀。我总想逃出去,但逃出去就只能死。娜娜,在人海之外是找不到生存的地方的吧?”
娜娜摇摇头说:“有思想的女人都有点神经病。”
香兰起得很早,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打开,托着下巴望着窗外,这种默想让她很平静。以前,她沉在大海中,总希冀找到岸,然而,现在没有了期盼,也就没有了恐惧。
每天,娜娜一醒过来便对着站在窗前的香兰说:“香兰,你又看海呀?要上班了,你总是这样慢条斯理的。”同事陆续起来,香兰才急急地洗脸、化妆。
这种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天下午,香兰正在给客人办理退房手续,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要个单人间。”
娜娜问男人要住几天,香兰走过去帮他回答道:“一天。哦,对了,汤总,你有我们的贵宾卡吗?”
汤乾坤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僵住了,愣道:“你怎么在这上班?”
香兰笑盈盈地说:“汤总,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
在大厅休息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时朝这边张望。她穿着一套米色西装,个子不高,稍稍有些胖,脸上脂粉厚重,配上一头短发,显得有些苍老。汤乾坤有些尴尬地说:“一个表妹来北京,我帮她找个住处。你们这客满了吧?”他急急地和“米色女人”走了。
香兰快换班的时候,汤乾坤又来了,说要请她喝茶。她不搭理他,他便坐在大厅沙发上等。交接完工作之后,汤乾坤跟着香兰轻轻地解释:“你误会我了。哎,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香兰没有答话。他拉拉她的手有些撒娇地说:“你不原谅我,我就一直在你们大厅坐着,等你原谅我为止。”
香兰冷冷地说:“那你就坐着吧。”她扭头便走了。
第二天下午,汤乾坤仍在大厅里拣了一个显眼的位置等她。看看报纸,喝喝茶,颇是逍遥。
娜娜问香兰:“他是你什么人呀?他不是昨天来开房,和你说了几句话,又奇怪地突然走了吗?”
“一个熟人。”香兰简短地答道。
到了第三天,汤乾坤有些熬不住了,他叫来值班经理,要香兰手机号。经理把香兰叫到一旁,问她原委,但她缄默无语。经理也不再多问,只是让她尽快处理好这件事。
下班后,香兰走到汤乾坤跟前,冷冷地说:“汤总,我请你去喝茶吧。”
汤乾坤嘻嘻笑起来,“你终于想通了?”
汤乾坤要了一个单独的茶室,点了一壶普洱,又问香兰要什么茶点,香兰不耐烦地说:“随便。”
服务员沏好茶走了出去,汤乾坤挨近香兰,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吻着,“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你失踪后我算了一卦,说是我不久就能找到你,算得还真是准。”
香兰把他推得远远的,怒道:“你太欺负人了!你为什么要去我单位?”
“我是去消费的呀,这两天,我点的饮料有好几百块钱呢。”他看见香兰眼圈有些红,于是和缓了些语气说,“我怎么会欺负你呢?这一两个月,你不知道我多想你。”
“你也想别的女人吧?我看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饥不择食!”香兰讽刺道。
“没有,她们都和你一样,是高级知识分子。你前天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老公还是当官的,但她很喜欢我,硬缠着我,你说说,我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所以才成人之美。”汤乾坤又补充道,“你要是肯回来,我就不会再和她们来往了,她哭着求我也不管用了,你应该明白,我是最喜欢你的。”
“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我怀疑我以前也并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只是我一时发了昏,以为那就是爱情。我们不要再纠缠了好吗?我并不是一个适合你的女人。”
“不管你的感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他喝了一口茶,想吻她,香兰躲开了。他又试着抱她,但香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得远远的。汤乾坤有些失望,“我们真的不能破镜重圆了吗?”
“我是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今天我来只是想求你,不要再去我单位了,行吗?”她抬头望着他,有些冷嘲地说,“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你汤乾坤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好像对我挺好的,我以为是因为爱我,其实那只是你的习惯。追求女人是你改不掉的习惯!后来我们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但你同时有很多别的女人。我流产没几天,到处找工作,你请我吃了一次饭,然后拉着我的手问我,医生说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做爱呢?我哽着的话没有说出来。我很想哭,但我只是笑着说,至少得一年呢!你从钱包里数了一沓钱给我,我还给了你。我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靠自己生活。记得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裙子,天很冷,我刚从招聘会出来。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你以前怎么不和我说这些?”汤乾坤眉心的痣有些严肃起来,他定定地望着香兰,“在你面前,我第一次有很失败的感觉,十几年了,没有一个人和我这么交心地谈过话,看着你,我的灵魂受到特别强烈的震撼。”
“你是个没有灵魂只有肉体的人,别把灵魂这两个字老挂嘴上,让人恶心!”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真的想补偿你。我要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你虽然有才,但凭你自己的本事真是悬。我一朋友在一个报社主管人事,上个月想招两个记者,网上有两千多人报名,还有七十多个博士,但他领导有一个侄子也想进去,他真是头都大了。你认为你可以一轮轮地面试进去吗?看你说话这么秀秀气气的,面试这关就肯定过不了。”
“我不稀罕你帮我找工作,我靠自己也没被饿死。”
“你这女人,真是脑子有问题。”汤乾坤看她态度坚决,也不再抱和好的希望,便建议说,“我一个哥们和他老婆感情不好,要不你住他那去?看看你俩能不能谈到一起去?”
“汤乾坤!”香兰厉声喝道。
“我是为你好呀,他做实业的,比我有钱多了。他现在正打算离婚,想重新找个有文化的年轻漂亮的老婆。他们夫妻俩已经分居很久了,法院可以随时判离。”
“汤勺!你无耻!”
“我错了,口无遮拦。该死。”汤乾坤看她气得直哆嗦,嘴唇发紫,被吓住了,赶紧轻轻扇了自己两耳光。
香兰冷笑道:“你真是文明得过了分!自己玩腻的女人就让给别人去!我又不是你的奴隶。”
“我不是关心你吗?看你像流浪猫一样,我心疼呀。四十不惑,说得真不错。现在,我终于看明白了,女人背后没有男人真是很难成功。你呀,要想事业有所成,就得忍辱负重,做别人的情人。看开了就好了,勾践还卧薪尝胆呢!”
“那我宁愿一事无成。”
汤乾坤抓住了香兰的手,有些恳求地说:“我们和好吧?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喜欢高尚的、高贵的女人。我保证不再有别的女人了,有你一个就够了。”
“只可惜,我既不高尚,也不高贵。”香兰温婉地说。
看着他眉头的痣,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以前的幼稚。她终于明白,其实,以前缠绵悱恻的爱情只是一种表演。她要表演给自己看,有了爱的包裹,一切都纯洁而干净了。但她入戏太深了,以至于把自己都骗了。
一晌贪欢。
为了不再见到汤乾坤,香兰辞了职。从集体宿舍搬出来,她无处可去,只好和苑卿同住。她俩住小客厅,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屋子更显得无处下脚。到了月底,住卧室的女孩嫌挤,不愿意继续和苑卿合租下去,香兰无法,只好把卧室租了下来。房租的压力让她更迫不及待地四处找寻工作。
汤乾坤隔三差五的给香兰打过几次电话,都被挂断了,他明白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个女人,心里空荡荡的。想起她失魂落魄的眼神,他心里充满了怜爱,不知道失去了他的庇护,这个倔强而柔弱的女人该如何生活。
汤乾坤躺在自己的婚床上,床头的灯柔和地照着他。他的幸福生活从来都是让家乡人艳羡的——娶了个大城市里有钱人家的女儿,太太还开办了一所英语培训学校,财源滚滚。
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太太还没有回家。汤乾坤拨通了太太的电话,但没有人接。他点燃一支烟,目光落在墙上的婚纱照上。他穿着白色礼服,僵硬的笑容让幸福显得很虚伪,太太在一旁淡淡地笑着,像一弯大山中的残月,冷冷地悬挂在宝蓝色的天空中,远远地浮在山巅上。
他一直奔跑在追逐那轮冷月的路途中。太太长得不尽如人意,她父亲送她去英国学习了几年,回来后她便开办了自己的学校。太太当初选择和他结婚,他相信是她一时发了昏,但她对他公主般的恩宠是他打算用一生去感激的。为了跟上太太的步伐,他停办了公司,把好几年的时间都耗费在考研上。太太是留学生,他觉得自己最不济也应该成为一个研究生,但他始终没有实现这一宏愿。在失望中,他转而研究易经,练习书法。月亮般的太太总是离他很远,遥遥的有些孤冷。汤乾坤一边遥望悬在“天上的太太”,一边追逐着一个个触手可及的女人。
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城市的夜终于有些静了下来,太太的电话一直没有通。他愤愤地咬了咬牙,猜测着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但他知道,她会有无数个不接他电话的正当理由,就像他很容易搪塞她一样。
看着烟灰缸里的烟头,他拨通了香兰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他一遍遍地打过去,她终于接了,但没有声音,只是沉默。
“香兰,在这个晚上,我只想你,我想见你。”
“你喝醉了。”遥远的声音有些冷。
“我很清醒。香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今晚我一定要见你。”
“永远不了。”她挂断了电话。
他怅然若失地拿着手机,摇头笑了笑。城市的夜晚很空茫,一如他的心。他渴望纸醉金迷的夜晚把他填满,就像用一个个散发着酸味的硬币把储蓄罐填满。
听见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他知道太太终于回来了。他赶紧熄了灯,装作熟睡的样子。
高跟鞋落地的声音。一个女人穿着拖鞋从客厅逶迤而来的声音。淋浴的声音。
妻子轻轻地掀开了被子,一个闭紧双眼的丈夫清醒而沉默地躺着。
城市的夜晚忧郁得像一尾黑色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