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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卿考完研后,整天焦虑不安,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考研了。火车票不太好买,考完试还得等一星期才能回家,她除了睡觉,便是无尽的担心和絮叨。吃过晚饭,苑卿收拾桌子时忧愁满腹地对香兰说:“你说我要是这次又考不上该怎么办呢?”
香兰说:“工作啊。”
苑卿叹道:“这年头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要是毕业的时候能找到,我就不考研了。”
“你肯定能考上的,你考的是本校,考过一年了,又这么认真复习,怎么可能考不上?”香兰安慰道。
苑卿是个没主见的人,听香兰这么一说,又忽而觉得自己肯定能考上。
香兰岔开话题:“考上了,你想找谁做导师呢?”
“李诚。”
“你怎么会选他当导师?我觉得他偏执得有点神经,而且还那么幼稚。”
“你可不许说他的坏话。”
“哪敢啊?我知道你是他的粉丝。我说他坏话,不被你赶到街上去才怪。”
“那当然。你不了解我们家李诚,他可是个超级好男人。虽然长得丑点儿,但人好得不行。我从没见过他老婆买菜,都是他去菜市场。而且上次我去他办公室问他问题,刚谈一会儿,他看看表说,‘我女儿快放学了,我得接她去了。’你说这样的好男人,天底下哪里去找?”
“哦,你原来想找个家庭妇男,不是找导师啊。”香兰打趣她。
“人家和你说正经事呢,你又奚落我。李诚多有才啊,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副教授,过几年就能评教授了吧。”
“有什么才?鹦鹉学舌,他说的那些话,国外的哲学家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说过了。”
两人又争执起来,谈起曾经的老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李诚博士毕业没几年,三十四五岁,去年刚评上副教授,也算年轻有为,只是长相欠佳,脸部是大三角形套小三角形。他额头又窄又低,但两颊很宽,松松的肉向两边拉开,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等边三角形。他下嘴唇很厚,并且有些外翻,像一个钝角三角形。他两只眼睛很小,总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他一笑,三角形的小眼睛就变成了一条直线,厚嘴唇咧开,额头上一道道很深的抬头纹稍稍舒展开来,很像一个笑面佛,但没有佛的光泽,因为脸上常长着几个紫色的脓疱。疱还没有化脓的时候,只是几小块油亮亮的疙瘩,顶部蜕了一层层的白皮,看起来,就像是几个含苞待放的紫色花骨朵,带白边的花瓣微微绽开。
李诚在课堂上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语速很快,说话偏执而富有激情。他总是分不清真实和梦境的边界,给生活注入了很多幻想的成分。他在课堂上会讲起他的童年,八九岁的时候,他为了表白爱情,如何勇敢地为了小女朋友吃蜗牛。他祖母去世的前一晚,他又是如何梦见一颗星星在天边陨落。他表情忧郁,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一层空蒙。他的生活在他的表述中就像一首充满神话和戏剧性的散文体小说,又像是一首抒情诗。
香兰在菜市场见到李诚的时候,他正拎着一捆大葱站在卖鱼的摊子前看鱼贩子杀鱼。香兰叫了他一声,他愣了一下,顿了顿才道:“对,是何香兰,你住这附近?”
香兰解释说:“苑卿考研的时候租的房子,就在家属区。离学校近,她上自习时方便。”
李诚问道:“你还好吧?”
香兰说:“还好,毕业半年换了好几份工作,现在正在找工作。可能去一家外企吧,第二轮面试已经过了。”
鱼已经收拾好了,虽已被掏心剖肚,但还在油纸袋里跳弹。李诚接过鱼,有些惋惜地对香兰说:“你不考研可惜了,每年拿一等奖学金,毕业论文也是最优秀的。如果工作不好,明年还是回来读研吧。”
香兰笑了笑说:“您说过女生不适合学哲学,我还是不读研好。我换手机号了,忘了告诉您。”
李诚记了香兰手机,看她转身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白色长羽绒服上。李诚对她并没有过多印象,只记得她上课的时候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叫她回答问题,声音低而柔婉,像空气一样淡薄。偶尔在学校的刊物上能看见她写的一两首诗,虽然算不上太好,但终归是脱掉了孩子气,在校园文学里便显得鹤立鸡群。香兰的毕业论文是他指导的,与她聊过一两次,她只是低着头,不太说话。她像一朵淡泊的小花,并不太让人记得住。他刚才在菜市场见到她,好不容易才想起她的名字。
星期六的夜晚,下着一点小雪,李诚陪女儿弹完钢琴,想出门走走。路上人迹稀少。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在哭。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正坐在葡萄架下的回廊哭泣,乌黑的长发半掩着脸。葡萄架是由深绿色的铁杆搭成的,干枯的葡萄藤缠绕着冷冰冰的杆子。架上的枯叶顶着厚厚的雪,像鳞片一样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在寒气中变得浑浊的月亮一动不动地照着,它四周围着一圈朦胧的灰云,显得神秘而凄凉。他悄悄走过去,女人哭得很伤心,没有注意到他。清冷的雪光映照着女人苍白的脸,是香兰。他心里一惊,正想叫她,但她站起来,跑走了。
哀愁是李诚喜欢的,看着香兰消失在雪中的背影,他想起了消失在时光长河中哀伤的女人。那么温婉,那么忧愁。香兰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她的美丽背影更像一个十九世纪的女人。
雪中的邂逅在李诚的诗性想象中美得不近情理。他念到博士,从来没有谈过女朋友,可能因为其貌不扬的原因,虽然追求过几个,但都以被嘲讽打击收场。后来,同学把袁英介绍给他,袁英虽有点不冷不热,但终归是没有嫌弃他。他把郁积了多年的激情和对爱情的幻想都排山倒海地挥霍了出去。两人不顾父母的反对,不到一年就偷偷结了婚。婚后他才觉得,他并不爱她,只是因为当时有浑身的激情,所以就胡乱找了个宣泄的对象。就像奔流的洪水,只要有个小口子,便会冲决而出一样。
他觉得生活必须是充满诗意的。因此,他经常在课堂上谈起他美满幸福的家庭以及和太太诗意的爱情。然而,当真正的诗向他走来的时候,他有些惊慌失措了。
李诚终于在菜市场又看到了香兰。她化了一点淡妆,头发挽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髻子。他叫住了她。
和香兰并肩走出了菜市场,他有些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你如果有什么困难,老师们都会帮你的。”
“挺好的。我面试通过了,从这星期起就开始上班了。”
“我知道你有很重的心事,但你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我很好,真的。我刚下班回来,得做饭了。”香兰笑了笑,走了。
一袋金橘。一小把油麦菜。她单薄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孤冷而悠长。
“香兰,上周六晚上我看见你坐在葡萄架下哭了。”李诚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香兰停住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哭?你是一个行走在崩溃边缘的人。”
她回头望着他,有些诧异。李诚快步跟了上去。他们一起走了一段,一直没有打破沉默。到了一栋楼下,香兰停住了,抬起头说:“我已经到家门口了,屋里太小,也不好邀请您进去坐,我真的很好,谢谢老师。”
香兰吃完饭,打算关掉手机,认真做翻译。稿子催得很急,从这周起,她白天得上班,晚上需要翻译到凌晨一两点,第二天还得六点半起床赶公共汽车。
正要关机时,李诚发来了一条信息,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自从那晚看见你在葡萄架下哭泣,我这几宿都没有睡好,我总想着你流泪时美丽的眼睛,香兰,你是一首忧伤的诗。
香兰惊了一下。这怎么可能?李诚是大家公认的道德模范,他的生活除了看书、写论文就是带孩子。吃完晚饭,他先带女儿出来散会儿步。散完步,再陪她弹一小时钢琴,然后给她洗澡。等她躺到床上,他就坐在床边给她念童话书,一直等到她睡着,他才有时间看看书。周末就更忙了,女儿报了各种各样的班:奥数班、英语班、舞蹈班、模特班、击剑班……一个男人只有先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男人,家庭的义务都没有尽到,怎么可能承担社会的义务呢?李诚总是这么说。
想着李诚的信息,香兰感到有些反感,但他毕竟是老师,批评他又有些僭越,遂而选择了沉默。李诚偶尔给她发条暧昧的短信,她也止于礼仪很客气地回过去。
2
转眼,寒假已过,苑卿从家回来了。她考研刚过国家线,但没有通过学校的面试线,于是整天失魂落魄。香兰心疼她,劝她别再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再考一年的话,心理恐怕承受不了。苑卿一会儿觉得不该再考了,说起考试就有些惧怕,但一会儿又下定决心再考一次。
关于是否考研这个问题,每天她要和香兰讨论很多遍。香兰拿她没办法,就给她出主意说:“要不这周六我们请李诚老师来家里吃晚饭,你可以好好问他。”苑卿当即反对。因为房子太小,只有一间卧室,小客厅其实只能算一个过道。苑卿的床贴靠着墙,床前放了一张小桌子是吃饭用的。平时吃饭,苑卿坐床上,香兰坐凳子上。吃完饭,需要把凳子收起来,否则不能走路。但香兰安慰她说没关系,老师哪能笑话自己的学生。
想着香兰沉默那么久,现在突然要请自己吃饭,李诚有些受宠若惊。
李诚上午就去花店定了一束百合,本来想买玫瑰,但又觉得太直接了,还是委婉曲折比较好。虽然离香兰的住处不太远,走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但怕拿着花让学生或同事看见,他只好开车过去。
香兰在门口接他,看到他手里的花说:“别把给师母买的花拿下来啊,要不你放后座吧。”
“小坏东西,这是给你买的。”
香兰接过花,一进门就递给了苑卿,笑道:“苑卿,******买给你的。他让你别灰心,好好准备考试,每天心情像花儿一样,就肯定能考上了。对吧?******。”
李诚赔着笑,点头说:“对,好好考,你最主要是调整好心态。”
苑卿兀自激动不已,拿着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想了想,从洗手间提出一只塑料桶,把包装纸解开后将花放到了桶里。
“这么好看的花,放在塑料桶里真可惜了。物不尽其用。”李诚有点惋惜。
“把花往这里送,只能放桶里养了。它太娇贵,我们拿不出和它相配的花瓶。”香兰围上了围裙,踅进厨房去了。
苑卿准备剥毛豆,抽了一条凳子招呼李诚坐。李诚心猿意马地说:“什么菜这么香,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很窄,两个人在里面就不太容易转身。李诚不知道该站哪才好。只见抽油烟机的罩子上布满了黄色的斑点,有些地方已经变黑,那是无法洗去的油垢。热气熏上去,厚厚的油垢有些融化,变成黄色的油珠缓缓地往下爬,像一只只肉嘟嘟的鼻涕虫。靠近水池有一个大洞,连着下水管,没有盖子,散发着一股泔水的臭味。
李诚帮忙把菜洗好后,一下子把水全倒在水池里,洞口便汩汩地冒出黑黄的脏水来。香兰忙拿来拖把堵住,笑着说:“忘告诉你了,水要慢慢地倒,下水道有些堵,倒急了就会返水。对了,快快,把厨房门关上,抽油烟机不太好,油烟都往房里跑。”
“你怎么能住这种房子?条件这么不好。”
“这房子还一千八一个月的房租呢。不过,住习惯了,也觉得挺好的。”香兰一副很满足的神情。
李诚有些膜拜贫穷,原始的贫穷和纯洁是同义的。同时,他也很注重出生,高贵的血统是他一直渴慕的。虽然他父亲只是普通的工人,但追溯到高祖父,光荣的历史让他骄傲。他高祖父是一个大地主,解放的时候,高祖父已经去世,祖父一夜之间一文不名,过了两年也吐血而死。高祖父的土地让他的腰挺得很直,因为土地、金钱和高贵是同名的。作为地主的高贵子孙,他不禁垂怜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贫穷姑娘。同情心与爱纠缠在一起紧紧攫住了他。他对香兰说:“你在北京生活这么艰难,家里从来不管你吗?”
“我妈生下我就去世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外婆和舅舅去年也走了,家里就没什么人管我了。”香兰很平淡,“我生活艰苦吗?我觉得还好。”
锅里的菠菜在嗞嗞地响。李诚三角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香兰居然受过那么多苦。以前如果说对她的感情是单纯的爱慕,现在已经加上了尊敬和景仰。一切的苦难都能打动他。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在香兰面前,他骤然觉得有些自卑起来。看着香兰挥舞着锅铲的瘦弱背影,他半晌没有说话。香兰转过身来,见他小小的眼睛清亮亮的,噗地笑道:“******,你快出去吧,太呛了,都快把你熏出眼泪了。”李诚只得怏怏地走出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李诚不免夸奖香兰的厨艺。苑卿也真心实意地说:“她做菜可好吃了,谁娶她真是有福。”
香兰打岔道:“你不是想问******考研的事吗?让他帮你参谋参谋。”李诚开始高谈阔论起来,香兰默不作声。
吃完饭,香兰收拾碗盏,苑卿和李诚又谈了会儿。在李诚的热烈鼓励下,苑卿决定再考一年,因此恳求香兰:“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你走了,要是搬进来一个闹的,我可没法学习了,而且招租也挺麻烦。”
香兰看她决心已定,也不好再劝她,于是肯定地说:“我不会搬的,放心吧。”
李诚要走了,香兰让苑卿送他。李诚虽然心里不太高兴,但也不便显露出来。他觉得自己受了小小的骗。他一直以为是香兰单独请他来家里吃饭,兴奋得一早就去买了花,却不知是为了苑卿考研的事。但这样总比冷漠好。为了表示他的热情,他又关切地对苑卿说:“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你可以随时问老师,好好考吧,女孩子多读点书好,以后再念个博士,留在高校多好。哪像香兰,那么好的成绩,真是可惜了。”
香兰笑道:“我只是一段朽木而已。在学术上,老师可不要指望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李诚转眼便到了家,太太袁英加班还没有回来,女儿悦悦在姥姥的屋里看电视。他骤然生气地大声叫道:“悦悦,你不好好练琴,看什么电视?你妈没时间管你,你就越来越不听话了。”姥姥解劝道:“孩子刚吃完饭,歇会儿。”李诚也不好再做声。
他躺在床上,望着桌上一个六寸大的木制相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那是他和袁英打算偷偷领结婚证那天在学校大门口照的。袁英和他很有夫妻相,精精瘦瘦的,笑起来,单眼皮的小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细缝,像用刀在脸上轻轻划开的两道伤口,隐匿得几乎看不见。他的手轻抚在她单薄的肩上,神情肃穆。
李诚走到桌前,把相框上的灰尘擦了擦,收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香兰刚走出办公楼,便听到有人叫她。她循着声音看到了李诚。
香兰愣住了,李诚将车窗又往下摇了摇,对她说:“我来接你下班。”他很高兴的样子,钝角三角形的紫色嘴唇咧成了两条平行线。
“宝贝,惊喜吧?早上我开车跟着你的公交车过来的。”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有同事陆续出来,香兰怕遇见同事,只好上了车。她有些生气地说:“不许叫我宝贝,我也不用你接我下班。”
古典的女人或许都这样吧?他想。那些十九世纪高贵而忧伤的女人都是将自己的爱埋在心底。他望了她一眼,说道:“我爱你,宝贝。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三个字,有时候我夫人逼我说,我都不会说,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爱你。爱得让我绝望,爱得让我哭泣。”
“你去做诗人挺合适的,怎么搞哲学去了?诗歌界会感到遗憾的。”俄顷,她正色问道,“你为什么爱我?你了解我吗?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怎么会爱我?你不觉得太莫名其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