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被他婆婆妈妈的弄烦了,她瞥了他一眼说道:“好好打球,烦死了。下次再不叫你打球了。”
李诚拎起香兰的外套说:“香儿,刚打球出了汗,这会儿喝了凉的别感冒了。你身体不好,可得多注意。”说着便要帮她披上。
香兰拽过衣服,揽在肩上,叹口气说:“走吧,不打了,真被你烦死了。”
到了十月底,黄金龙开始和香梅商量订婚的事了。香兰劝她再考虑一下,两个人连大学都还没有毕业,谈婚论嫁似乎有些早了。但香梅有自己的想法,虽然黄金龙对她很着迷,但有钱的男人向来是很多女孩子的追逐目标,夜长梦多。
对于香梅订婚的事,李诚有些失落。爱情是超越婚姻的,虽然他和香梅都有各自的伴侣,但又阻挡得了彼此的爱么?但香梅不太愿意理他了。又一个被婚姻的坟墓埋葬的女人!李诚不免惋惜。他一定要见香梅,告诉她应该为爱情勇敢。难道婚姻的牢笼就能把人囚住么?即使被关进笼子里,也是应该不断地寻找出路的,哪能自甘被囚?
已是初冬了,晚风凉冰冰的。李诚在两姊妹住的楼前已站了两个小时。为了表现他的爱,他穿得很单薄,西服里只穿了一件衬衣,寒风像爱情一般吹来,他在幸福地忍受着一切痛苦。香兰在家,香梅是不会接他电话的,他只得瑟瑟发抖地不停发着信息:“你不出来见我,冻死我也不走。”
香梅终于有些坐立不安了,她掀起窗帘,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呆呆地立在路对面的梧桐树下。
“你看什么呢?”香兰随口问了句。
香梅被惊了一跳,道:“我看是不是下雨了。”
“天这么冷,可能会下雪吧。”香兰埋头敲着键盘,“你练习一下听力,每天也不见你背单词,都不知道你怎么学法语的。等你毕业了,你的法语别比不上我这种当第二外语学的人。”
香梅又收到一条短信,不禁变色,“你姐发信息给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你如此爱我,我觉得很安全。’她这么爱我,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她,我还要怎么爱你?你呢?你就知道逃避。你以为躲进婚姻了就能逃避爱情吗?宝贝,在爱情面前,我们必须勇敢。”
看着香兰敲键盘的背影,香梅几乎落下泪来。香兰有什么值得她去抢夺的?她那么可怜,从小到大都那么可怜。她有黄金龙爱着,而香兰一无所有,只有眼前这个三角脸的男人。况且他还那么无耻地侮辱她。
“姐……”她轻轻地抚着香兰的肩,眼圈红红的。
香兰回过头望着她问:“你怎么了?”
香梅轻轻地说:“姐,以后别那么辛苦了,我也可以出去做兼职的。我们同学出去做促销,一天也能挣百八十块钱。实在不行,我可以叫金龙给我钱,反正我们都快订婚了。”
香兰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好好学法语吧。我的工资再加上做翻译的这点钱,我们生活也够了。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等你毕了业想去法国,申请个不用交学费的公立学校,生活费的问题,我帮你想办法。”
香梅鼻子一酸,泪就落了下来,她用手背抹了把泪说:“我出去给你买夜宵去。”
“那你多买点,待会儿有个古茶的小伙子要过来借住一下。也不知道他吃过饭没有。”香兰说。
李诚还在树下站着,已经被冻透了。他抱着一束玫瑰,瑟瑟发抖,疙疙瘩瘩的脸被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和脸上深紫色的疱相映成趣。他颤声道:“宝贝,你终于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我就只能用我的灵魂去爱你了。”
“你这个王八蛋!以后给我滚远点儿。”香梅狠命踢了他一脚。李诚打了个趔趄,蹲到了地上。
香梅哭道:“我不需要你龌龊的感情了,以后好好对我姐,否则我把一切都告诉她,看她怎么整你。你别看她柔柔弱弱的,要是她知道你这么欺骗她,不会像我这样给你两耳光就完事,她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不会的。你姐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从来不像你这样。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和她说过我喜欢你。”李诚冻得流出了鼻涕,用手背擦了擦,又把手揣进裤兜里去了。
“妈的!你这个白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香梅又踹了他一脚。李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怀里的一大束玫瑰散落到了地上。
“那她说什么了?”
“你姐很生气,说你是个妖精,只会勾引男人!”
香梅惊了一跳。香兰居然什么都知道了,但她还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虚伪!她一向都这么虚伪。想起刚才居然还同情她,香梅骂自己是个傻子。回想起香兰的一举一动,她什么都串联起来了。
上个月,她说寒假打算和黄金龙订婚,但香兰说:“你现在才上大一,你究竟适合怎样的人你都不清楚,这么早订婚做什么?”
香梅说:“我已经二十一了,我自己喜欢谁,我不知道吗?”
香兰说:“那你告诉我,如果一个比黄金龙更有钱的人现在追求你,你选择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爱黄金龙。你懂得什么叫爱情吗?”
香梅生气地嚷道:“我不懂,就你懂。我就喜欢黄金龙,他很爱我,他对我很好。”
香兰笑了笑说:“你年轻漂亮,找个男人对你好是很容易的事。我以前和你一样,以为男人对我好是因为爱我,其实不是的。对你好不一定是出于爱,对你好更不代表你会爱他。姐是过来人,也许你以后才会明白。”
香梅讨厌她这种说话的语气,一副经过了世事沧桑的样子。当时香梅没往深处想。但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意味的。香兰总是把头低下来和她说话,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香兰虽然什么都知道,但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问她,什么心事都藏了起来。香兰确实很爱这个三角脸,否则不会骂她妖精。然而,香兰却有本事假装下去,背地里嫉妒她,骂她,恨死她,但表面还假惺惺地对她那么好。她不禁毛骨悚然。香兰太虚伪,什么时候被她剁碎了,煮了吃了,她都不知道。
“你还不滚?”她哭着对李诚吼道。
李诚捡起地上的玫瑰花,塞到她手里,抽泣道:“你为什么不懂我的心?”
香梅把花扔得远远的,哭着跑了。
香梅推开门,看见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伙子正坐在她床沿上。小伙子约摸十七八岁,梳着一个分头,酱色的圆领毛衣露出黄色的衬衣领子,土里土气的。他搓着手,羞涩地笑了笑说:“外面挺冷的,你们才下晚自习?”
又是古茶老乡!香梅不冷不热地说:“大学不用上晚自习。”
香兰把香梅拉进卧室说:“他刚辞了工,只买到三天后的票,这几天,你和我睡吧,让他睡你的小床。”
香兰老是这样,都把住处当成收容所了。来北京打工的老乡比较多,有的是小时候玩得好的,来住几天也没什么。但有的根本就不认识,可是只要给香兰打个电话,香兰总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房子本来就小,好几次都打了地铺。有一回是五个中年女人,想来北京做保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家政公司。那几天可热闹了,香梅和香兰挤在客厅的小床上,卧室的大床睡三个,还有两个睡地铺。有两个女人从来没有上过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生怕走丢。为了陪她们找家政公司,香兰把两个周末都搭了进去。女人们差不多住了十来天才走。
香梅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冷笑道:“香兰,你真虚伪。你收留别人,不就为了让人感谢你吗?但没人会感谢你的,因为你太虚伪了。”
香兰轻轻喝道:“你怎么说话的呢?别让小苇子听到。”
香梅抹着泪在阳台收拾东西,香兰没有在意。一直等她提着箱子出了门,香兰才赶紧披了件衣服追出来,她问香梅:“你要去哪?”
“家里太挤了,我自己去住旅馆。明天我让黄金龙给我租个房子,以后你想收留谁就收留谁。”
香梅再也不能容忍她的伪善了。在古茶时,香梅常听女人们说起香兰的好。有人说:“香兰真是个好妹仔,心好,舅舅死了就供妹妹读书,她真是和她外婆一样仁义,就是命不好,一生下来亲娘就死了。”有的说:“她可不是仁义咋的?她送我的毛线衣我都穿了三四年了,现在还暖和得很,这么好的东西,镇上都没有卖的。”女人们也有的笑着和香梅说:“你以后可要多学学你香兰姐。会读书,心还那么善。”
香梅有些恨恨地咬着牙。那些傻女人哪知道,香兰永远会假装,永远会撒谎,永远会欺骗。谁也不知道她心底有多阴暗,大家都被她迷惑了。
香兰抓住了她手里的箱子,说:“你给我回家去。你刚出去不还好好的吗?说要买夜宵,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夜宵也没买。”
小苇子提着个编织袋出来了,看香兰两姊妹吵架,他讪讪地说:“我有个哥们离这不远,他有点事,让我到他那去。”
“就住这吧,现在连公交车都没了。小苇子,你快回屋去。”香兰温和地说,“外头冷,你先回去,饿了的话,我待会给你做吃的。”
小苇子拎着袋子回去了,香梅蹲到了地上,把挎着的大包抱在怀里,大哭起来。
一轮圆月失魂落魄地悬在高而空的天上,像失血过多的苍白的太阳,外表是冰冷的死火,内里却在疯狂地燃烧。
月光的火焰冷幽幽的,香兰颤抖着也蹲了下来。这是香梅最讨厌的姿势——蹲下来的姿势。香兰九岁生日的时候,香梅为了争吃蛋糕上的奶油小狗在地上打滚,被香草踹了一脚,但香兰蹲下来说:“你不哭,我就给你吃这只狗。”父亲去世后,她都安心辍学了,但香兰蹲下来说:“你别怕,姐支持你读书。”高考结束,她已经安心去打工了,但香兰又一次蹲下身来说:“别怕,我会想办法让你上大学的。”香兰蹲下身的姿势深深地压迫着她。她躺在地上哭泣,而香兰蹲下来,把影子盖在了她身上,挡住了太阳。那是一种安慰与被安慰,同情与被同情的关系。香兰凭什么老是蹲下来和她说话?香梅呼地站了起来。
香兰依旧蹲着,掖了掖长羽绒服,抱住了膝盖。
“香梅。”她说,“我知道你不仅仅是因为我让小苇子住而生气。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误会。我是不是说什么话伤害了你?说话很容易伤到人,但我肯定不想故意要伤害你。香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喜欢和我闹别扭,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们长大了一些,你去深圳了,后来你回了古茶,可我一直在北京。我一直对你是最好的,比对香草和六六都好,因为舅舅舅妈对你不太好,我觉得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姊妹。香梅,为什么我们之间会有这么大的隔阂?这太奇怪了。有时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俩一块放牛,我们一起过家家,一切都像做梦一样,那时候多好。香梅,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这么疏远。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一定告诉我,别憋在心里。”
“你太虚伪了,香兰。我累了,什么也不想再和你说。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也用不着我说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虚伪的女人。”
“我知道什么?我一点都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你不知道?香兰,你不用再装了。”香梅把挎包抱在胸前,大步走了。
“香梅!”听见香兰颤抖着叫她,她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香兰的伤心在浓厚的夜雾里弥漫开来,变成了一根根路灯柱的僵硬的影子。
香兰在寒夜中的呼喊。
绿幽幽的月光。
路灯柱子的暗影。
灰黑的风。
10
香梅一直关着手机,过了两天,才回了条信息说:“姐,我累了,我想静一静。”
香兰说:“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香梅说:“没什么误会,也没什么好再和你谈的了。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很好,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姐妹,但我没想到你这么虚伪。”
香兰打电话过去,被挂掉了,再打过去,她又关机了。
下班回来,香兰被出奇的整洁震住了。桌上乱七八糟的稿纸都放成了一叠。脏衣服都洗干净晾到阳台上了。洗手间的瓷砖龇着白亮亮的牙齿在阴森森地笑着。厨房的锅碗瓢盆都刷得干干净净。香梅住的小厅一片空寂。桌上多了个水晶花瓶,百合花淡淡地散发着忧愁的芳香。
香兰对着百合枯坐着。窗外的夜晚在不停地颤抖,香兰抽噎着给李诚打了个电话:“你和她说什么了?我想来想去,她也只和你联系多一些。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听见风就是雨。”
李诚并不担心香梅,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虽然脾气大,但三句好话就哄好了。而香兰更像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反侧,辗转反侧地想。她像十九世纪女人的背影,哀愁地映在雨夜的窗纸上,柔婉而美丽。但香梅除了年轻的张狂还有什么?李诚不禁骂自己一时糊涂。在心底,他是更爱香兰的。但也不一定,香梅活泼泼得也很好。还是古人好些,可以三妻四妾。那么,香兰是适合做正妻的,端庄、大度、宽容,而香梅则是一个任性的美妾。正胡思乱想着,他已走到了香兰的门口。
“香梅为什么这么恨我?是不是你以前和我说的是真的?不,怎么可能?香梅那么单纯的人,而且还正忙着订婚,哪有工夫搭理你?”她神思恍惚。
“你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一个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女孩。”
“她骂我虚伪,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现在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她手机关机了,出门的时候手上又没多少钱,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和舅妈交代。”她有些神经质地发起抖来。
忧郁、哀伤的女人总是让他动容。他勇敢地把她抱在怀里,香兰唯一一次没有躲闪,只是在他怀里索索地颤抖着,好似冻彻心肺。
怀里的女人柔弱得让他想哭泣。他眼里蓄满了泪,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最让我担心的也是你。你总是这么容易受伤害,让我怎么放心得下?”他想吻她,但香兰推开了,轻盈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他默默望着她,一切像做梦似的,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人起先是香兰,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过去的女人,穿着冰凉的丝绸旗袍,坐在黄昏的窗前哀哀地哭泣。他喃喃地说:“香兰,到现在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值得我爱的,只有你。”
香兰没有一点心思和他谈论感情。她不需要他的感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香梅闹得李诚不得安宁。她一刻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不是哭,就是骂。有时甚至半夜打电话过来,李诚也只得偷偷起床去洗手间接。他不禁后悔惹上这样一个胸大无脑又飞扬跋扈的女人,但有苦无处诉。有时他一接电话,香梅骂他一句就挂了,再拨过去,香梅只是哭。
香兰也总是打电话问他是否有香梅的消息,两面夹击,他已疲于应付,索性只好答应带香兰去见香梅。
李诚在楼下等着。香兰敲开门,香梅正在哭着打电话。见是香兰,她命令道:“你出去!”香兰悻悻地走了出去,刚到门口,门被“嘭”地关上了。香兰没有反应过来,中指指尖被门夹了一下,指甲齐根断了。她捏着手指,血慢慢地从指甲盖四周渗出来,指甲盖脱了一半,还有一半意犹未尽地连着粉嫩嫩的肉。她以为香梅正和黄金龙吵架,不便待在门外,只好下了楼。
李诚不在车里。她找了半天,发现他正蹲在草坪边打电话。看见她走过去,他惊慌地赶紧站起来,快步走到草坪中央。
“李诚!”她喊他。李诚回头望了她一眼,走得更远了。
受伤的手指布满了粉红色的血,她揪着坚硬的指甲,使劲一扯,整个指甲盖都脱落了。她似乎有些麻木了,疼痛的感觉还没有攫住她。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香梅在哭着给李诚打电话。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香兰吃吃地笑起来,有点神经质。她把受伤的手指含进了嘴里,慢慢地走着,丝毫没有感觉到痛。她吮吸着自己温暖的血,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