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铺满了街道,像暗红色的淤泥淌过她走过的所有道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她都走得艰难。抬起头来,只见高楼的玻璃片切割出的一小方青涩的天空,凄冷的太阳白得吓人,像一张死人的脸。灰蓝色的一丝云浅浅地罩在太阳上,透过藏黑色的枯枝望过去,寒意逼人。
很久以后香兰才想起,她的眼泪就是在这一刻干涸的。她一粒粒柔软的眼泪都凝固成了坚硬而棱角锋利的石头,堆砌在她的心脏里,硌得她发痛。她不会流泪了,只有一堆破碎的石头堵得她心里发慌。
李诚终于追了上来,哭丧着脸说:“她不停地拨我电话,我只好接了。我一接,她就哭个没完没了,我能怎么办?”香兰只是笑。她抬起没有了中指指甲盖的右手,刚碰到李诚的肩,他吃惊地往后闪了。
“你怕什么?我只是想给你翻翻衣领。你不是爱我吗?我对你唯一的回报就是想给你翻一次衣领。”她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在苍冷的太阳下。
“我以为你会掐我。”
“只有猥琐的人才觉得我可能掐他。李诚,我外婆去世后,我一直以为你真的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她哀哀地笑着,“我当初就和你说过,不要说永远,每一段感情对你来说都刻骨铭心,但最后你都会去侮辱和背叛。其实,你不爱我了,你可以告诉我的,一点都没有必要一边侮辱我,一边还装着爱我。”她突然抬高了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冷静一些。你说得很对,爱情是有寿命的。我虽然不爱你了,但以后还会关心你的。你应该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笑话!你昨天还……算了,说这些做什么?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香兰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笑得很绝望。
黄昏步履蹒跚地走过一条条街道,香兰心中的天也渐渐黑了下去。
第二天,香兰吃过晚饭,开始上网搜索出租的房子。听见敲门声,香兰被惊了一下,她变得有些神经质了,轻微的响动就能把她脆弱的神经划出几个带血的口子。开了门,只见李诚站在门前,瘦骨嶙峋的身上有些滑稽地穿了一套运动服。
香兰把他让了进来,背过身去笑道:“是和香梅去打网球吗?我知道你希望我和香梅打起来,我们打得越厉害,你就越安全。我不会和她闹的,你真的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
女人一聪明就让人憎恨,李诚的脸刷地白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不就想激怒我吗?你故意挎副球拍做什么?香梅很单纯,你一挑拨,她就大脑充血,但我不会。”
李诚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网球拍抱在胸前,低头说:“香梅是爱我的。你昨天也看见了她哭着给我打电话,后来她气得把手机都摔坏了。今天上午她约我游泳,我和她提了分手的事,她居然想自杀。不信你去问游泳馆的救生员,她居然想淹死自己,幸好被救了起来。”
香兰走过去,用食指托起他的下巴,望着他脸上青青紫紫的脓疱,冷笑道:“是吗?她那么爱你?其实,你只是我俩争抢的一双破鞋。从小到大,什么她都喜欢和我抢。我在县城读初中的时候,表姐送了我一双她不要了的破鞋,鞋帮开裂了,左脚的鞋底差不多全断了,下雨就进水。我回到古茶,外婆帮我补了补,香梅一看见了很想要,虽然她穿起来根本就走不了路,因为太大了。外婆说,‘你穿了,你兰姐姐穿什么去上学?过几天让你妈给你买新的。’她不依,穿着就是不肯脱下来。我一气之下把鞋从她脚上扒了下来,她就光着脚跑进了后屋,把门闩了。那个屋里摆着一副漆好的棺材,没有灯,她素来是很怕鬼的,不知道她忍受了多大的恐惧。外婆和舅妈在门外哄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她只是哭着不肯开门。舅舅捶着门骂道,‘你再不开门,我就把门劈开,捉你出来打死你。这么小都管不住,你大了不还上了天了。’香梅只在房里哭。后来,我哄她说,‘你出来吧,那双鞋我送给你,明天我穿布鞋去城里。’她才终于开了门。但第二天,她穿了一早上就不要了。因为那双破鞋实在太不好穿了,她穿着长一大截,走路就摔跤。其实,你现在就是我们抢的那双破鞋。只要她知道我不喜欢你,你就一文不值了。”
“香兰,我知道失恋是很痛苦的事,但你真的需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他安慰道。
香兰刹不住狂笑起来,但笑了几声就开始干呕,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稍稍平息下来,她微微笑道:“******,我和香梅都太爱你了,可惜你已是有家室的人,我们这么爱你有什么用?”
李诚喟叹道:“香兰,你要调整好自己的感情。我只能选择我的家庭。一个好男人需要对家庭负责,希望你们不要恨我。”
李诚走了,香兰惊怖地发现,从始至终她连半滴泪都没有流过。眼泪在巨大的疯狂面前,探出半个脑袋,又瑟缩着被吓回去了。拉开窗帘,看见李诚跨着球拍的身子微微弓着,黑色的风在橙黄的路灯下抖抖索索。他站定了,把拉链全拉上去,护住了脖子,帽子也套上了。一身浑白紧紧地包裹着他,黑色的球拍套子在他肘间摇摇晃晃,像是挎在黑白无常肩上的大刀。他渐渐淡出了视线,只剩下一个绿色垃圾桶狰狞地立在他刚站定的地方。都是一些鬼,动的和不动的鬼……裹着白色的尸布,眼里冒着绿幽幽的凶光,鬼和鬼的影子都叠在了一起。
抬头望,一弯淡淡的月亮在灯光缠绕的城市上空轻轻地浮着,像一只哭肿的美丽的丹凤眼。放下窗帘来,熄灯躺下,忧郁的太阳又开始追逐她,到处都是光明。她想找个黑暗的角落藏躲,但灼热的光明像积雪一般闪着耀眼的光,针砭刺骨。都是一些鬼,蹑手蹑脚地在周围无声地走动,死去的鬼和未死的鬼……直到夜尽天明,她才冒着冷汗沉沉睡去。
11
过了几天,香梅来找她了。香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地做饭,让香梅在小厅里看电视。
吃饭的时候,香梅终于沉不住气,单刀直入地问道:“姐,你说实话,你爱李诚吗?”
“不爱,一点都不。”
“你到现在还撒谎。你为什么不真诚一点?”香梅吃着饭,半晌说道,“我知道你很爱他。后来他追求我,你嫉妒了,你什么都知道,你清清楚楚的,但是你不当面和我说,只在背后骂我。他长得像只下水道里的老鼠,谁愿意理他,但你居然骂我。我真生气了。我故意和他走得比较近,只是为了让你知道虚伪的代价。”
“我怎么会骂你?”
“那王八蛋告诉过你他追我,你就骂我妖精。这事我告诉我妈了,我妈说,骂了就骂了,你心里肯定也挺苦的。我想明白了,你无论骂过我什么,我都原谅你。”
“他确实说你爱他,所以你嫉妒他对我的爱。你那么单纯的人,而且马上就要和黄金龙订婚了,我怎么会相信你同时和那样一个男人牵牵绊绊?”
“他真这么说了?不可能!只要他敢这么说,我会把他全家都灭了。”
香梅放下碗,打开免提,给李诚拨了个电话。他没有接。香梅又拨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接通了。
“宝贝,我刚才在家陪孩子弹琴,不方便。”
听见李诚的声音,香兰打了个冷战,她接过手机无力地笑道:“李教授,你叫谁宝贝呢?”她虽已知人生惨淡,直面时仍不免有些颤抖。就像得知自己孩子惨遭横祸,但亲睹流血的尸体仍免不了要痛哭嘶嚎。
他惊吓得挂断了电话。香梅又拨了过去,怒道:“你再敢挂我电话,我和我姐现在就去你家。”
“不是,我现在……现在有点事,我要去接我爱人。”
香梅娇媚地笑道:“我和我姐也正想去找她呢。要不大家一起去吧?你不是说我爱你吗?不是说我嫉妒我姐吗?我要当你老婆的面表白。我真是爱得想把你那张三角脸打成四方形。”
“我发誓,我没有说。如果我说了,让我不得好死。”他的声音有些强作镇定,但仍忍不住有些哭腔。
“又哭!你妈的是男人吗?”香梅喝道,“今天你真是挺长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