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人都是孤儿 8
作者:杨燕群      更新:2019-10-11 09:50      字数:3243

“我求你们,要想找我夫人,希望在我父亲去世后再找。我父亲现在在医院,活不了几天了,我夫人如果知道了肯定要去闹,我不希望我父亲死时还担心我。他已经够痛苦了,现在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只能注射一点流食,我待会儿还要托人去弄人血白蛋白。”

“你他妈的就知道装龟孙子。”香梅气得挂断了电话。

香兰平静地说:“我吃好了,你快点吃吧。别理他了。”

香梅放下了碗筷,眼泪滂沱而下,哭道:“姐,我真的很在乎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男人。这是第一次有比我大这么多的男人追求我,我有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比黄金龙还爱我。”

“什么?”香兰被雷轰电掣一般,哑口无言。半晌,她才木然地摇头笑了。世界太疯狂,她理解不了。以前李诚告诉她,香梅喜欢他,她只当他是痴人说梦,但听香梅亲口说出来,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她探问道:“黄金龙不知道吧?你是快订婚的人呐,他还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能看上李诚?”

香梅抹泪,说道:“我和金龙说过,李诚追我,被我打了几耳光,其余的没说。以前常有人追我,他都知道,所以也没太把这事放心上。你不知道,李诚对我有多好。”

香兰惨然笑道:“他对谁都好。你以为他对你好就爱你吗?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爱。如果他真的爱你,你现在快订婚了,生活很幸福,他即使爱得你发疯,他也不应该告诉你。正因为他不爱你,所以才追求你。”

“他常和我说,爱情是超越婚姻的。”香梅说。

香兰生气地回道:“他当然这么说了,因为他不想离婚,更不想对你负责。”

香梅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忍不住补充道:“他说过,为了我,他愿意放弃一切,甚至去死。”

香兰冷笑,“对,他愿意为你去死,他还天天对我这么说呢,结果呢?”香梅哽住了,不再说话。

香梅第二天不愿意去上课,香兰也随她去。下班回来,看见香梅红肿肿的眼睛,她淡淡地问香梅:“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伤心,你真的那么在乎他?”

香兰开始做饭,香梅钻进厨房来帮她洗菜,声音沙哑地说:“姐,李诚的事我和金龙说了,我说他同时打我俩主意。黄金龙一听就怒了,他要叫几个兄弟把他给揍一顿,再把他女儿的脸给花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他女儿和这事有什么相干?”香兰停住了手。

“他整别人的女儿,他就没女儿吗?你看着就是了,黄金龙都安排好了,不用你插手。”

“你叫黄金龙住手。他女儿那么小,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心疼了?我真是倒了大霉,你们爱来爱去的,把我夹在中间。我放过了他,我就不是何香梅。”她拎起水淋淋的一棵白菜,把一盆水哗啦一声倒掉了,水珠溅到了黄色石灰旧墙上,洇出斑驳的水渍。水池旁的管道口汩汩地冒出灰黑的水来,流了一地。

香兰放下手中的刀,跟着她出了厨房,平心静气地说:“香梅,你不要去报复他。他很爱你。你还要他怎么爱你?他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但为了你,他可以背叛我,这还不够吗?他从来没有爱我,当初只是可怜我。他遇见我的时候,我刚堕完胎,身体很虚弱,而且还没有工作。他对我很好,但那不是爱。”她知道香梅的恨从何而来,故而尽量让自己显得卑微。香梅有挥霍不尽的同情心,只有在居高临下的同情中才能收获快乐。“他从来不爱我,真的。都是我自作多情。没有他,我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但他一见你就爱上了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香梅,不要去整他女儿,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她不得不编造对李诚的爱,因为只有爱过,她才会深深地受到伤害,只有她受了伤,香梅的一切争抢才显得那么有意义,才能赢得酣畅淋漓。

“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那段日子,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天天把痛苦作为炫耀的资本,那只说明他很浅薄。我从来不会提起我是孤儿,让别人来可怜我,如果不是为了安慰你,我也不会提我堕胎的事。我今天不提,你知道吗?大姨知道吗?痛苦是需要扛在自己肩上的。他有什么好让你同情的?都快四十岁了还能叫做孤儿吗?”香兰有些动情起来,眼里蓄满了泪。

香梅握住了香兰的手,大哭起来,“姐,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你那么痛苦过。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姐,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香梅把湿漉漉的脸贴在握着的四只手上,喃喃地说:“姐,你放心,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这一辈子,再也不分开了。”

“香梅,你别恨他。外婆去世前就和我说过,不要恨人,恨只是折磨自己。以前舅外公活埋过她,但你看她一辈子都对舅外公挺好的。要不,你明天见他一面吧,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香梅紧紧地握着香兰的手,只是哭。香兰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这种和解是昙花一现,只有一晚上的工夫。香梅是没有大脑的人,明天两人见了面,李诚哭着赌个誓,她这个姐姐不免又变成了罪魁祸首。然而,香梅还小,思想又单纯,恨人只会让她受苦,况且她头脑一发热,也许真会对李诚女儿做出什么事来。天塌下来,香兰打算自己顶着。然而,天塌下来的重量像黑色的钢铁一般倾颓而来,她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垮了下去,倏忽就被碾成了齑粉。

香兰吃过晚饭好一会儿,香梅才哼着歌回来。她穿着红色及膝的羊毛风衣,红褐色的头发用黄色缎带箍着,在耳边打了个蝴蝶结,卷曲的头发松松地披散下来,垂到腰际。看着香梅脸上盛开的桃花,香兰的心变成了水里的秤砣,只是往下坠。

香梅坐了下来,打开电视,闲闲地说:“姐,你别费尽心思嫁给他了,他不会娶你的。”

对着这无头无脑的话,香兰淡淡地回道:“我和你说过,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香梅冷笑道:“爱他就是爱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又不会因为你爱上了一只老鼠而笑话你。我觉得你真是虚伪到骨子里了,到现在还撒谎。你们就没有上过床?你不是开放吗?都怀过别人的孩子了,多和一个男人上床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他说了,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虽然他很爱我,但我又不把他放眼里,他只是我身边的一只狗而已。这世界真挺复杂的啊。”

“香梅,你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在哭……”

“谁让你骂我了?连个哈巴狗你都管不住,他追着我跑,你就骂我荡妇,要骂你也当着我面骂,犯得着在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面前骂吗?”香梅哭了起来,“你那么虚伪,我哪是你对手?昨晚上你哭着让我可怜你,我心一软就被你骗了。我真心真意地对你,你却总是虚情假意的,还想借刀杀人,让我去见他。我虽然傻,难道我不知道你是利用我报复他吗?我还没有傻到那地步。我想明白了,我们闹成这样和李诚没一点关系,他追求我有什么错?只怪你太虚伪了,当初如果你没有在背后骂得那么难听,我根本就不会搭理他。”

香梅饮泣着,涂了口红的双唇更加娇艳,宽幅的黄色缎带从脖颈后垂出来,随着她抽泣的胸脯起起伏伏。红色的羊毛大衣像着了火一般,把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香兰平静地说:“把大衣脱了吧,屋里热。”香梅站起来,抽泣着出了门。香兰没有拦阻她。

寒冷的风从敞开的门口把鬼魅的暗影和僵死的夜晚都一同吹了进来,香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凝固的微笑像大理石雕塑一般坚硬地挂在脸上,翘上去的嘴角无法平复下来。她只是笑着。泪都变成了碎石子,密密麻麻地被包裹在柔软的身体里,落不下来,只是硌得浑身疼痛。

香兰失去了睡眠的安慰。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烈日的毒焰,明晃晃地刺眼,灼得她每一根神经都发痛。

她的脑袋里扎满了破碎的玻璃,薄薄的头皮像一个纱布做的口袋,锋利的玻璃在纱袋里剧烈地摩擦着,尖叫着。

她无法入眠。漆黑的夜撕裂着她。暗影跳进窗帘,覆盖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试着入睡,但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千万个太阳。她只有睁开眼,重新看着周围的黑暗。她要把漆黑印入脑海,试图记住黑暗的颜色,但一切只是徒劳。闭上眼,她只能看见刺目的亮光。

她的眼睛,它们看,它们哭,它们忧愁,它们哭泣,但是流不出眼泪。

干枯的眼睛是一片沙漠,沙漠上,炙烤着十万个太阳。

太阳忧郁地在空中行走,携带着熊熊的天火,孤独地燃烧。太阳落下去,天空吊满了星星,像一只待产的羔羊,沉重的奶子几乎垂到地面。

天与地之间被挤压得很逼仄,让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