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时，从车子里面又下来一个女孩。浅色的淑女裙，颈上系了一条同色系的浅色纱巾，身材窈窕，气质温婉，长长的自然绻曲的发，在肩上流泻出美丽的花鬈。她长的可真美，肌肤如凝脂般的细致，长长的微微翘起的睫毛，一双眼睛清盈盈的！青荇见到了她，才算明白，有的人，真的是天生的就有如公主般的气质。

他们在说，他在听。手插在裤袋里，微蹙着眉，眼神漫不经心的看着地面。

他看起来很忧郁。

她浅浅的笑，眼神却望向他。目光温柔如水。

青荇明白了。

她明白那种目光。

唐君少伸出手，和那几个人一一握手，最后，和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的一个人，他突然就两只手抱住了人家的手，用力的握着，似乎又说了什么拜托的话。骄傲如他，也有要如此求人的时候吗？

然后那几个人就重新坐上宾士，走了。

他站着没动，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她就静静的站在他旁边，静静的凝望着他。目光落在他身上，纯净，心疼，如阳光下的薄雪，温暖的融化。

她一定很爱他。

一定很爱他。

他搓了把脸，突然朝这边转过脸——

青荇吓了一跳，本能的举起报纸挡住自己的脸——虽然明知道他们距离这么远，又隔着篱笆，他是不会看到她的，可还是下意识的挡住了自己。

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窘迫的样子吗？

……她放下了报纸，看见他一手放在她的腰上，向里面走去。

她呆呆的坐着，似被扯断了电源的木偶。心中有什么东西，被一点一点的抽空。

胃里空落落的。

弯下腰，膝盖顶住胃部。

死死的顶住。

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

她开始撕报纸，一点一点的撕碎，攥在手心。

青荇，你真的很自私。想从别人那里祈求点儿什么吗？你还要去吗？去干扰别人的生活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你是多余的，那里没有你的地方。没有人，没有人，真的希望你出现，没有。不要让别人为难，也不要让自己难堪。他们会很幸福，祝福他们吧。

至于你，青荇，努力的活，不会去祈求，也绝不要施舍，活到哪里，就是哪里，这是你的命。

青荇，不要去了，就这样吧。

可是，在分别的两年里也曾想过他吗？在寒夜里簌簌发抖时，也曾回忆过他的衣服的温度吗？

这样也好，冷了，淡了，绝望了。她终于明白了，有些事，只能如此，只能算了。算了。结束了。

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依托。凄惶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碎纸在手心里攥着。然后，张开，对着阳光，洒落。一片片纸屑如一只只灰色的蝴蝶，在苍白的日光下，纷纷扬扬的飞舞。

“嗐！侬个囡囡干啥子伐？”一个声音突然炸了起来。

青荇吓得一激灵。循声望去，就见马路对面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青荇慌忙站起来，带得板凳倒了，正砸在脚踝上，痛死了！

“随地乱扔废纸，罚款十元！”

“啊？！不要，大妈，您看看，我这口袋里总共也没有十块钱。”

“不行，罚款！”老太太不依不饶。

“我扫，我扫还不行吗？”

“阿拉早就看见侬呆白个脸搁这撕纸了，就算着侬得扔！”白白的日光下，伊得意的仰着脸，说，仿佛神算诸葛亮。

宾馆大厅里。

他们坐在客人休息的沙发上。

他打开电脑，又开始查看各地汇报上来的所谓“青荇”们的照片。

他一张一张的看着，面无表情。

“藤香妹妹，你说，他们能找到她吗？”

“不要太担心。他们是一流的侦探，应该没有问题。”

“可是，昨晚的报纸就登出了她的寻人启事了，为什么还没有回音？”

“哪能那么快呢？你放心好了，君少，我们下了那麽多功夫，一定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可是，她，她是不是不想见我？”他定定的看着她，难道两年过去了。她还是不想见他？他突然对自己没了自信。他的眼神里情绪低落，甚至是，慌乱的。所谓关心则乱吗？

“不会的。她也不一定看到报纸啊。你不要乱想了。郭说不出一星期，一定会有消息的。”

又怎么会那么快？不过是安慰的话。他也知道，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再打一个电话，让你那边的察察这几个月来的出入境记录。还有，周边这些国家的蛇头……”

“嗯，好的。”

他不再说话。手支着额，疲惫的闭上眼睛。

窗外的阳光经过玻璃，变成浅蓝色，他的脸庞，在这样的光线下，有些苍白，却完美到无暇。立体的五官，在脸上投下了忧郁的阴影。

她就默默的注视着他。

自从上星期回国发现那个女孩失踪之后，这七天他就几乎没有合过眼。他真的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这两年都是在为那个女孩子努力的吧。那个女孩是他魂牵梦萦的吧，就算已经分开两年，就算周围有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娉婷娇媚。

她常常这样默默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如春雪般的静谧的幸福的融化。

他却不曾注意到她，她知道。他经常翻看手机或打开电脑，静静的看着屏幕上那个她。唇线变得柔和，目光温柔的融化。那个女孩被他爱着可真幸福呢。可是，她可以默默的爱着他，或忧伤，或甜蜜，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知晓，也真的很幸福呢。

晚上，青荇和小孟一起去百货大楼摆摊。在这个地方做生意挺担惊受怕的，得时刻的提防城管的，但是，这边的生意却挺好做。

他们按照惯例摆上了摊子，今天是个节假日，按理说这样的时候城管的也放假，没有人来撵。所以他们就放心的把摊子支得比平时大。

青荇负责看一半，小孟看另一半。小孟摆了一些白天新进的书，青荇扫了一眼，上面是穿着三点式的搔首弄姿的女郎。蹙了下眉头，心想可能又是打擦边球的书。

有三三两两的人围着摊子看书。青荇一边和顾客谈着价钱，一边小心的看着别让人给偷了。

有三四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女，围在小孟那边，翻看着书，两个女孩子，脸埋在男孩子的肩上，“吃吃”的笑。其中一个男孩，拿起两本书，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了小孟。小孟把钱塞进了缠在腰上的钱袋里，然后拉上了拉链。居然没找钱！那几个中学生也很有默契的勾肩搭背的走了。

青荇觉着很奇怪：那书封面印刷得很粗糙，就算是打擦边球的也顶多就值个十块钱，为什么要那么贵？

她好奇的拿起了一本，随便一翻：天哪！里面居然是一副不堪入目的淫秽图片！

“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啊？！”青荇不可置信的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卖黄书？他们都还是中学生你不知道吗？不行，我得给他们要过来！”

小孟慌忙的伸手拽住她去捂她的嘴：“你闭嘴！要把所有的人都招来吗？”

“你怎么能这样？！我就得把书要过来！”青荇恼怒的挣开他的手。

“追你妈个逑！”小孟突然很粗鲁的骂道，“走了，来人了。”

他飞快的抱起一摞书往车上一扔，跳到驾驶座上开始发动。

青荇看看四周，惊恐的发现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气势汹汹的赶了过来！

车子发动起来了，青荇慌乱的抓住车后面，还没爬上去，车子就往前直冲出去！

“站住！往哪走？！”突然从黑影里又冒出几个人，呼喝着，拦在了车前面。小孟吓得减了速度，立刻就有人冲上来，七手八脚的把小孟猛的拽了下来，像逮猪似的按在了地上！

小孟惨叫着，有人的脚就踹在他的脸上。

又有人粗鲁的把青荇拽了下来，把她的胳膊往后死力的一扳，头部猛的一紧——有手从后面薅住她的头发。她痛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卖黄书的。狗男女，上派出所！”

派出所里。

所有的书全部没收，非法贩卖淫秽书籍，罚款一万；机动三轮车进市区车被没收另罚款五千。

丽丽连夜借的钱又托人找关系，终于把小孟整了出来。总共的损失将近五万。

小孟蹲在地上，手抓住头发，嚎啕痛哭。声音沉闷哀恸。丽丽瘫坐在椅子上，手里无力的捏着两张薄薄的收据，披头散发，眼睛汪汪的泪水，像两条小溪似的奔流到嘴里，鼻涕挂在唇上。随着每一次哽咽，头都抽搐着般的动着。

青荇站在墙跟前，惶恐的站着，身子一直在簌簌的发抖，面如死灰。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思想。为什么她不觉着悲哀？小孟的嚎啕，丽丽的绝望，为什么都像隔了一层玻璃？是幻觉吧？是在看电影吗？

为什么不这样傻掉？为什么不这样死掉？

这样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再责怪她了？

“丽丽姐……”

丽丽就慢慢的抬起脸，眼睛像快要烂掉的桃子，乜斜着她。

青荇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那样的目光，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应该是恨吧。

丽丽用手无声的撸了下鼻子，慢慢的蹭在板凳腿上。

突然，丽丽“扑通”跪了下来，“求你了，求你别再玩儿我们了，好吗？”

青荇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丽丽的泪水像小溪似的奔流到嘴里。她伸手抓住了青荇的肩，隔着薄薄的衣衫，指甲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一字一顿的说：“我和小孟容易吗？这五万块钱，全是借的。又得还上好几年。别耍我了，求你了。我们不比你，没有你高尚的灵魂；我们不比你，你不吃人粮食，我们不行……呜呜呜……为什么就认识了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找你？为什么帮了你，你还要害我？！你告诉我啊？”

青荇跪着，低着头，几乎虚脱了。丽丽的脸清晰了，这不是做梦，也不是看电影，这是真的。

说对不起吗？抱着她痛哭吗？自己有资格吗？

丽丽萎顿在地上，空气里都是她恸哭的声音。

青荇的心，不住的颤抖着，被毁坏了，撕碎了。

“丽丽姐，我，一定会还的……”

“还？你指什么还？你能做什么？你去卖吗？你除了，卖，还能做什么？”

她冷冷的盯住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的，你去卖吧。”狠狠的，恨恨的。

一字一字像刀片一样划进心脏。无声的割开，血流如注。

青荇两手扶住地面，弯腰，磕头。

天上的云如宏伟的高山，一层一层的叠积，越来越阴沉，轰然崩塌，直压头顶。树梢纹丝不动，突然有鸟儿尖锐的啸叫着如流矢般划过城市的上空。隐隐有闷雷滚过。

天空黑得如泼墨的悼布。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东方的天空，接着响起的雷声震得整个城市都在震颤。

似乎都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雨，所有的人都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

会有一场好雨吧？好啊，下吧，最好下雹子。冷冷的笑。

一瞬间，干燥的路面上突然炸开了无数的水花，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的就浇了下来。

青荇站住，仰起脸，冰冷的雨水灌得呼吸为之一滞。眼又痛又涩，浑身转瞬就被浇透。

仿佛滚热的油锅里溅进一滴水，路上的行人奔跑着躲避着，车喇叭响成一团。

这喧闹的城市转眼被浇成一锅粥。

真好啊。她笑。天地间充斥着“哗哗哗”的巨大的雨声，没有人注意到她，更没有人看见她在笑。

丽丽说的对，她有什么用？她没有用，她是个废物，怎么能赚到五万块？但她可以去卖，她可以去卖！她可以去卖！

那就去卖吧，有什么不可以？有谁会在意？不、能、让、别、人、承、担、她、的、错！还上那五万块钱，还上那五万块钱！还上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就卖吧！

胸中有种疯狂的东西在发酵，在燃烧，这冰冷的雨水也不能将它浇灭。她的身子被那股力量烧得发抖，目光扫视着路两旁的小店，嘴角噙着冷笑，沿着大街小巷走着，寻找着，寻找一家可以给她钱的地方！

路上曾经惊慌失措的人们都已经找到了避雨的地方。

满世界充斥着巨大的雨声。雨水打着漩涡冲进下水道，水流太大了，浑浊的水很快就漫过路面，灰茫茫的一片。浑黄的水面上，如爆炒豆子般，一望无际的都是明明灭灭急促开放又急促消失的水花。

只经过这一会儿的雨，原先燥热的天气，就骤然转冷了。

雨水没了脚踝，她淌着水，四处找寻着。牙齿“格格”的响，是冷吗？肚里很饿吗？她不想，不听，不闻，不问，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个鸡店，去赚五万块钱！

天渐渐黑了下来。路灯亮了，霓虹灯开始闪烁。透过暗茫茫的雨雾，一间间的“美发厅”半透明的玻璃透出暧昧的红色的灯光，招摇着，勾引着，如一朵朵开放到糜烂的罂粟。

一个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手指夹着烟，斜倚在门口，面目模糊，如一个个泥塑的会动的灰色剪影。

有女人的手伸进雨中，拽住了她，声音喑哑，甜丝丝的气息：“小姑娘，受挫折了？”

是的，就是这里吧。她抬起头，望望头顶的霓虹灯，跟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