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作者:佛手爪      更新:2019-10-11 13:15      字数:4822

第42章

黑夜不知何时爬满了天空,如一张巨大的网,要将一切吞噬。

青荇站在屋子中央,脚下很快就积渍了一滩水。

“哎哟,刚拖的地都湿了,从哪弄来的,怎么跟条狗似的?”有女人尖利的叫。

又有女人开始拉着她。

她像个木偶似的跟着走。走过一间一间的隔间,薄薄的布帘后面传来如兽般的喘息和垂死般的尖叫。她面无表情,机械的走着,走进了一间小小的阴暗的房间。

一套衣服扔在了她的头上:“换了吧。|”

她抓下衣服,扔到地上。

“呵!脾气还不小嘛。嫌脏啊,不穿拉倒。小玉,把电热汀拿来。”

她坐在空无一物的床边,捧着一杯热水,一口一口的喝。

隔壁房板的震动,淫声荡语,男人的低吼,分不清男女的叫声,低低的啜泣……她表情冷漠,一切仿佛都和她无关。

“小姑娘,衣服也烤的差不多了吧。说吧,有啥打算?”

她抬起脸,开始笑,眼底却是冰冷的讥诮:“我想卖。”

“哦?!”

“我想卖,我就是想卖。”她甜甜的温柔的笑,“姐姐,我能卖五万块钱吗?”

“你处女吧。”女人开始饶有趣味的打量她。

“是的。”

“长的还不错嘛。!应该会有男人愿意吧。”

“好的,姐姐,你愿意把我卖多少就卖多少。只是,一定要给我五万,要现金的。”

“哈哈!,这姑娘真明白,有前途!这样吧,回头儿我把那些男人叫来瞅瞅你?”

“就这样说了,姐姐。我饿了。”

“哈哈,当然啦!快,快跟我去客厅,保准儿一会儿就给你弄一桌儿好吃的。”女人热络的捏住她的胳膊往外走。

青荇坐在桌子旁。很快一道一道的菜和汤就端上来了。真是好啊,一句话,就全来了,自己原来还有这本事。

她端起碗,喝汤,吃菜,吃馒头。早就瑟缩成一团的胃,终于得到它想要的了。

有多少眼睛在看她?在挑她?在讨价还价?无所谓,那又怎么样,她什么都不在乎,她只需要钱。

她温文的吃着,姿势优雅,表情温顺。那样的优渥家庭养出来的女儿,就算是暴发户的,也会有着常人没有的气质吧。

果然,开始有男人坐在她旁边,虚伪的搭讪,淫淫的笑。

她只是笑,没有抬头看一眼。

“嘿嘿!妹妹好靓啊,不要急,慢慢儿吃,小心儿噎着哦。”

“哥哥,有钱吗?”她对着那张喷着口臭的嘴脸,妩媚的笑,“五万块呢,要现金哦!”

“嗷喓喓,嘿嘿嘿,甜心儿,你这一叫啊!哥的骨头都酥了。哥刚才就叫了秘书儿巴巴的给你取来了,瞅瞅,搁包儿里呢。”

他拉开了书包,里面露出了一叠一叠的红红的票子。真的很多,晃人的眼。

青荇脸上就露出了笑,掰下一条鸡腿,啃着。

那男人就凑了上来,手,开始摸上了她的腿。

青荇还在继续啃那条鸡腿。在卖之前,总得先吃个饱饭吧。

刚才真的要冻死了。胃痛的几乎痉挛。她的意志要在雨里淋着,她的身子却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她要饿死,她的胃却拼命的要找吃的东西;它们都背叛了她,背叛了她的意志。实在是没有什么高贵的,她也不过是动物,是一个因着本能,想苟活着的动物。

她是一堆肉吧,是可以换钱的,就当自己是块肉,是个死人吧。她不是她的,她是那五万块钱的,她是她的身体的,她是她的胃肠的,它们要保暖它们要果腹,她不想死,就不得不向它们让步。

如果当了妓,她会就这样做下去吗?只因为,她的胃需要被填满,她的身体需要保暖?为了活,真的什么可耻的事都可以做吗?

那只手在腿上游移着,开始往上攀爬。她没有躲开。像小说里描述的,曾让她无比恶心的女人一样,为了吃食,为了钱,不顾廉耻,龌龊的,下作的,拼命的啃食着肉。

男人淫淫的打量着她,嘴也越凑越近了,呼出的气体带着酒肉的臭气,热乎乎的喷到她脸上。

水汪汪的眼睛虽然盛满了麻木和呆滞,却是清澈见底;长长的微翘的睫毛上挂了一点一点亮晶晶的水珠,是雨水还是泪水呢?因为盛满食物而鼓起的双颊,是那么光洁;嘴唇有些苍白却如淋了雨的玫瑰花瓣儿般的娇艳。

男人就忍不住的惊叹:胸脯儿鼓鼓的,还真的是个尤物呢!五万块钱,值!

手开始顺着胳膊,摸到她的脖子,摸到她的蠕动的脸庞。欸喓!皮肤真像缎子一样……

她把食物死力的往嘴里塞着,噎得喉管都快撑破。太阳穴开始“突突”的跳。脑子里仿佛钻进了无数的铁蒺藜,滚动着,碰撞着,喧嚣着,尖啸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疯狂的蔓延着,要直直的刺破皮肤,血淋淋的冒出来……耳边开始轰鸣,锐利的鸣声如金属划过,意识开始破碎……

她突然站起身来,猛的掀翻了桌子!

然后,站起身往外跑去!

后面有人的尖叫,惊呼,气急败坏的大吼:“把她抓回来!”

她冲到黑沉沉的雨夜中,慌不择路,发足狂奔!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视线模糊了,鞋踩在地上,飞溅起水花。

一直奔跑,一直奔跑,直到眼前黑得什么都看不见,直到肺都快要炸了,直到重重的撞在墙上,脸贴着粗糙的墙壁,摔倒在地上……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的下着。

坐在水中,挨着墙角瑟缩着。用手捂住嘴巴,开始“呜呜”的哭。泪水,像坏掉开关的水龙头,无休无止的往外流。

刚才吃进肚里的饭,开始在胃里翻江倒海。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墙早已被深秋的寒气和秋天的暴雨给侵透了。她缩在墙角,本能的找一个倚靠。冰冷的墙一点一点的抽干了她的体温。

她的脸贴住墙,贴住那冰冷的粗糙的墙壁。没有人比它更忠诚。它不会离开,不会谩骂,不会嘲笑,不会冷眼。它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任她依靠着。

它仿佛是她的亲人,是她的朋友,是爸爸,是妈妈。顺着它流下的冰凉的水,是他们的眼泪吗?

她的脸庞紧贴着,紧贴着它。泪水顺着脸庞,沿着墙,和着雨水,无休无止。

路上稀稀疏疏多了行人,身子裹在灰色的雨衣中,行色匆匆。天已经亮了吗?

阴沉沉的天空,依旧飘着濛濛的雨。没有昨天大了,却更冷了。

她却仍穿着那条白色的连衣裙,踟蹰在街头。

脚泡在雨水里,早已发白肿胀。整个腿都冻得麻木了。半夜里,脚底曾像针刺般的疼痛,但现在,已经没了感觉。踩在地上,软软的,有些虚浮,仿佛是木头做的。

黑沉沉的乌云覆盖着整个的城市上空,灰色的高大建筑在雨中无声伫立着,办公室的窗泛着暗冷的蓝光。

对不起,丽丽姐,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把自己像一堆烂肉一样卖掉。损失五万块钱,您和小孟就多辛苦几年;可是我,卖了自己,我会疯……泪水顺着脸流到唇上,流到下颌,无声滴落。

我没有办法面对。我是懦弱的。我做不到。宁愿死,也做不到。是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妈妈了。我真的好想妈妈……

终于不再走。走进马路中间一个安全岛上。水泥做的条椅上汪了溅着水花的冰冷的雨水。她坐了下去。

天空又渐渐阴暗下来。城市的灯光一盏一盏的亮起。幽暗的,晕染了周围一小片阴暗的空间,如海底发光的浮游生物。

又近了黄昏。

马路对面的肯德基落地大窗里,透出温暖明亮的灯火。小朋友们在儿童区跑上跑下。距离这么远,也几乎能听到他们欢快的笑声。

头戴桔黄色帽子的服务员,端着食物,穿梭在桌子间。人们坐在洁净的桌子旁,悠闲的吃着,聊着,穿着厚厚的秋装,悠然的望向窗外的雨景。

马路上一辆辆的车飞驰而过,溅起高高的水花。

她开始咳嗽。肺里的空气似乎不够用。意识仿佛是接触不良的电器,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不过,这没什么要紧。

心里空落落的,如一粒尘埃,茫茫然的漂浮着,生涩,孤独。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

她呆呆的坐着,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喧嚣的,清冷的,亲密的,生疏的。这和她,也将不再有关系。

或者,死了比活着更容易吧。

扶住身旁的那棵槐树。树上钉了一面小镜子。那一定是有人死在了这里,家里人按照当地的风俗,在这里安一个招魂镜,希望能照出他上的路。

她用手抹去了上面的水渍,于是,就模模糊糊的照出了她的影子。她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脸色很苍白,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肩上,但她却觉着自己很好看。玫瑰色的唇是那么温润,脸儿曾经像梨花般的粉白,年轻得几乎要散发出光芒。

她笑了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

又想起了他。在决定要走的时候,最后想起的,还是他。是什么时候,走进了生命里,走进了心里?他的眼神,他的笑,他的样子,是什么时候,再也摆不脱,再也抹不去?他还好吗?他会快乐吧。

她会走了,时间,也会抹去记忆的痕迹。

花。

接受凋零。

风。

接受追寻。

心的伤害还有一些不要紧。

我接受你的决定。

你将会把谁抱紧。

唱什么歌哄她开心。

我想着天空什么时候会放晴。

地球不曾为谁停一停。

你的明天有多快乐。

不是我的。

时间把习惯换了。

伤口愈合。

也撤销我再想你的资格……

那个人,那个笑容纯净的人,那个冷淡的偶而却很温柔的人,那个为她不顾生命却又对她弃之如敝屐的人——

终于,不能,再想起了。

她站起了身子。

然后,抬起头。雨水落进了眼睛。

“妈,爸,等我。”

喃喃的说着,猛的冲向了呼啸而来的汽车……

她没有听见车的呼啸,也没有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叫她的名字。

有人冲上来把她扑了出去……

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她的世界陷入死一般的黑暗

天地间雨水轰隆隆的下着。

他抱着她。

拨开覆盖在她脸上的头发,露出了她苍白的了无生气的脸庞。

急骤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汇成一股股的水柱,倾泻到她的身上。

你,难道,宁愿死,也不肯再见我吗?

他抱住她,紧紧的抱住她,身子抖成一团……

意识沉浸在粘稠的黑暗里。动荡着漂浮着。恐怖如金属划过心脏。刺骨的寒冷,刺骨的疼痛。没有意识,没有思想。

就这样死去。

他站在门外,手扶着门楣。

洗澡间里,热气蒸腾。澡池里放满了热水。她被脱了衣服,躺在澡池里。两个女服务员一个托着她的头,以防她滑下去,另一个帮她擦洗着。

“请你们慢一点。她很虚弱,一定要,慢一点。”他倚在门外,隔着一层毛玻璃,对里面的服务员说。

“嗯,我们会的。”

从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服务员模糊的交谈。

“她醒了么?”

“还没呢。医生不也说她没受什么内伤吗?应该是招了风寒,心力交瘁昏了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

“嗯……千万别让她滑了下去。”

“我们知道。”

“谢谢。”

“水温,够吗?”

“很暖和的。”

“不要太烫,会烫伤的。”

“呵呵,当然不会。”

“她身上有伤吗?”

“嗯!有些擦伤,不太严重。只是脚泡得要溃烂了。”

“我们过会儿就给她上药。”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又说。

“这样……谢谢。您费心了。”

“不客气。”

他就不再说话。扶着门楣的手,不由自主的抖,身子有些发软,几乎站不住。倚在了门框上。雨水在他站的地方汇了一滩。

“砰!”“啊!”

他的瞳孔因暴怒而缩小,拳头骤然捏紧!

“嘭”的一声推开门:“你们在干什么?!”

正看见一个服务员坐在地上捂住脚脖子挣扎着要爬起来。

她还安静的半躺在水里,低垂着头,玉瓷般的身子,一丝不挂。

慌忙退出,带上了门:“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们自己不小心,让你担心了。她没事的。”屋里的服务员回答,小心翼翼的。

整个人都浸在了无边的浓稠的黑暗中。似乎有噪音,如金属般锐利刺耳,又如蚊蚋般呢喃轻不可闻。黑暗动荡着,潮湿,温暖,灼热。有东西如水蛭般盘绕在身上,恐怖如蛆附骨,从心里发出的尖叫声却如同落进了深渊……

小心翼翼的抱住她。她已被穿上了柔软的睡衣,头发也已吹干,顺着他的胳膊倾泻下来。

她的身子软软的,胳膊从睡衣里露出,瘦瘦的,纤细的。手无力的垂着。

他看着她。看着怀中的她。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发。她的眼睛微微张开着,像是玻璃做的,反射着墙壁的灯光。

冰冷的黑暗,尖利的啸声化成恐怖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