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自己已走过的路

多久都想停下脚步

但一想到自己曾经的承诺

即使心灵蒙受巨大的屈辱

又仍然要迈动这双不幸的大脚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

每个人都须为自己出演的角色

付出血泪

15

任重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有时他十分清楚，有时他却十分茫然。按理说，一个城市的市长，把自己的身心和智慧乃至点滴的休息时间都倾注在工作上，希望把自己的城市建设得更加美好，让所有的市民都安居乐业地生活，追寻着自己生命的目标，这应是非常崇高的境界。星空新城的打造，正是这种崇高境界的体现。他要亲自指挥演奏一曲“城市交响曲”。因为，他知道，深化生命的价值，就是要给人类增添价值。他经过这次与地狱之门擦肩而过的生命体验，更懂得“上帝”赐予他的新生和痛苦、欢乐，是为了激励他、磨砺他，让他在生死线上去深思人生、感受绝望、洞察???暗与牺牲，只有这种铭心刻骨的生死搏斗，在内心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中，才能深入地了解人和人的命运，乃至他人和社会的命运，才能使自己接近停滞和退却的步子，又重新坚定起来，并滋生和升华自己的思想，铸炼才华，使之闪闪发光，并奋不顾身地在新时代的洪流中，书写自己命运的作品。

高山和佟盈盈，已经成为任重“城市交响曲”的首席小提琴手，他们的每个动作，每一个音符都在影响整个庞大的乐队。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演奏尚在排练之中，就有暗箭射向高山和佟盈盈。任重知道，这支箭的终极目标是要射向他的心脏。对于一个想创造和改变现状的前行者，真的，痛苦永远是晨钟。

“……这封反映高山与佟盈盈关系暧昧的举报信，还寄有一张高山与佟盈盈十分亲近的照片。希望你能找时间与高山谈谈，要他一定好自为之，不要因此而毁了自己……”

“有些情况，别人不清楚，我是了解高山的，他不会这样。当然，提醒一下对他有好处。”

这是任重走进办公室与市委书记江风的一段电话对话。现在任重已经冷静地坐下来，思考目前的工程进展和可能发生的问题。他总有一种预感，星空新城的规划实施，绝不可能一帆风顺。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任重拿起电话：“我是任重，你找谁？”

“任市长，我是佟盈盈呀！”

“盈盈，是你，有事吗？”

“现在工地上一片混乱，有许多拆迁户在阻工。高山又被市纪委找去了，听人说他的问题与我有关！与我有什么关？真是莫名其妙！”

“高山被市纪委的人喊走了？”

“是的，你快来呀！”佟盈盈几乎要哭出声来。

“盈盈，别着急，我就来。”

夜色下的蓝江显得庄严、缥缈，依然如昼，涛声款款。

市委书记江风和任重沿着江北岸刚刚成形尚未铺柏油的大道缓缓前行。这一对搭档，亲如兄弟。他们俩的团结友谊、民主务实，就连滨江市的普通市民也知道。

“任重呀！我们共事快6年了吧？”

“还有27天就整整6年。”

“这6年不容易呀！你真受累了！”

“不！是书记的班长当得好。”

“说句实话，许多具体工作还是你在抓。前些日子你得那场病，医生说你是劳累过度所致。我非常了解你，这对我也是个教训，对你关心不够！”

“书记别这样说，你对我的理解、体贴、支持还有宽容，我心里明白。这次我得病，你三天两头来看我，与医院研究治疗方案，尽了心，我感激你，我会珍惜这份情谊。”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总是难如人意，你看你这一病，就瘦成这个样子，以后可再也不能那样耗下去了。”

“是呀！躺在病床上，我在思考，这次患病，最大的教训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估计过高。虽然坚持锻炼，但没有与必要的休息结合起来，这种锻炼实际上反而是一种损耗，就好像机器运转，如果不加润滑油，就磨损更厉害。”

“这个比喻好，对我也有启发作用。”

“书记好！市长好！”迎面遇到的市民亲切地向江风和任重打招呼。

约任重出来散步，江风是有想法的。近段时间，他从各个方面收集到了不同阶层对星空新城推行cegc模式的众多反映和议论，有的还来自高层领导，也有的来自基层和社会。就连互联网上也出现了不少各类声音的帖子。他知道，这段时间，任重工作繁忙，加上身体又处在恢复阶段，肯定没有上网，所以也就无从了解这些信息。

江风和任重并肩站在江北岸的亲水码头，望着灯光辉煌的江城，心里却翻卷着感情的波浪。是啊！在一座城市风风雨雨并肩战斗了将近6年，经历了多少艰难和曲折，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尤其是在洪水泛滥的1998年，他们日夜坚守江岸更是同舟共济，心心相印。当时江城的百里防洪堤处处险象环生，随时都有出现决堤的危险。现在脚下的防洪大堤像长城一样巍峨延伸、固若金汤。这种堤路相结合的防洪大堤在全国都首屈一指。数十里的沿江风光带绿树成荫，游人如织，亭台楼阁、水榭平台，彰显着人性的关怀和欣赏的至美。正像赫尔曼·黑塞在他的诗歌《画家的欢乐》中描绘的情致：“但是这儿，在我的眼睛里，/寓有万物的另一种秩序，/紫罗兰色融化了，紫红色登上宝座，我唱着它们的无罪曲。/黄色与黄色相连，黄色与红色交错，/冷丝丝的蓝色霉斑，带着微微的红色，/光和色在世界各处飞舞，/色调由浓而淡，化作爱浪起伏。/精神统治着，它治疗病的一切，/新出现的泉源里绿色的泉水淙淙，/世界被富有意义地重新分配，/于是心中变得欢快明亮”。

任重这样想着，便情不自禁地对江风说：“看到这座城市的今天，我感到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要是上次我走了，也无怨无悔！”

“不会的，上帝不会要你，你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

“你也这样想！我那天做完手术，看到荧光屏上的心脏血管造影图像，自己也是这样想，上帝不要我！”

“上帝还要你在生命的旅途上去战胜困难，给这座城市更多的美好、明快与欢乐！”

“我在医院里，看到医务人员那样敬业、辛苦，从心里感激他们，我答应给他们写一本书，可是，现在我想，真要写本书给他们看，我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就只能写我对上帝的态度了。”

“我看这个承诺你一定要兑现，书名我给你想好了，就叫《此情如水》！”

“《此情如水》，好！比我原来想的那个《上帝不要我》更深刻、更壮烈，而且充满坚毅和激情。”

十年以来

没有一滴水降临我，

没有一丝沁人的风，

没有一颗爱的露珠，

一片不雨之地……

我求我的智慧

在这干旱中不要变得吝啬：

自己满溢，

自己降露，

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

“你看这首诗怎样？可以为你的《此情如水》做主题词吧？”江风朗诵完诗后问。

“我知道，这是尼采《最富者的贫穷》诗中的句子，我一直非常喜欢这首诗，就让它作为我这本书的一支蜡烛吧！”

“蜡烛，非常好的比喻，这与‘荒野上的雨’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我就不绕弯子了，把最近我收集到的几条干旱信息告诉你！”

“干旱信息？”

“是的，这是心灵干旱的信息！”

“我明白，江风，你也变得幽默起来！”

“我们的职业也不能没有幽默呵！”

江风望着在夜色里载着轮船的光亮静静向西流去的蓝江感叹起来。

16

任重坐在书房里，没有开灯。

妻子轻轻地走过来，给他送上一盅刚泡好的绿茶。任重平常没有什么嗜好，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会嚼槟榔，唯一的爱好就喜欢喝一点绿茶。蓝江阁茶楼的焦先生是个书法家，善吟诗作赋，与任重相交甚好。茶楼开张的头天晚上，硬是在任重家里磨着不走，要一幅字。无可奈何，任重只好破例地给他写了四个字，并要求不落名字。

“怎么都行，我就要几个字。”

“我这不是给你写广告词，是写自己喝茶的感觉。”

任重边说边在书桌上铺开了宣纸。或许是闲情所致，友情所融，“茶香诗远”四个字还真飘逸地在纸上散发着沁人心扉的墨香和茶韵。

“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灯也不开？”妻子不放心，又回转身来。

“没什么，我在想，那焦夫子的茶楼生意怎样？”

“你怎么关心起他的生意来？”

“这样吧！我们去喝碗茶吧。”

妻子很感意外，与丈夫相濡以沫已经30年，从来没有见到他有如此雅兴，晚上会相邀自己去茶楼品茶。也好，任重劳累了一天，正好陪他去散散心。

“去吧！我就给司机打电话！”

茶楼老板焦夫子察觉任重今天显然与平常不同，他发现任重谈论诗歌和书法比任何时候都坦荡、豪放，兴致之高令他惊讶！同时，他还发现，今夜造访的市长，特别注意他周围人的脸色和眼光。在品茶时，还总把眼光去扫视邻近的茶客。

“任市长，你想听听音乐吗？”焦夫子试探着问。

“你这儿有拉二胡的吗？”

“有呀！师大艺术系有位女生二胡拉得不错。”

“她在茶楼？”

“正在楼上休息。”

“好吧！请她来拉一曲《春江花月夜》。”

这位名叫冰雪的女孩二胡确实拉得好，特别是揉弦的技巧，把曲子拉得那样悠扬婉转、韵味无穷。人仿佛置身于明月映照下的寂静世界，盛开的鲜花，吐着淡淡的芬芳，浓郁在春天的江岸。江水悠悠在月光里泛着银辉，静静地穿越朦胧如诗意般梦幻的时空。什么力量使音乐的旋律像风，像行云，像流水那样激荡整个世界而不肯有短暂的栖息和停留？任重感觉更特殊，他觉得自己已经骑上了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正朝着洒满月光的原野飞奔。他要奔向那座升腾着生态文明、人与大自然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的城廊。在那里，他知道既没有扬尘和喧嚣，又没有汽车的拥堵和河流的污染。看到的是市民们欢悦的笑容，远离了世俗的纷扰，满怀热情投身于造物的怀抱。即使是乡村的公路也同样平???笔直，绿树夹道。想到这里，任重欣慰地笑了。

“任市长，你喝茶！”焦夫子见任重听得入迷，生怕他少喝了自己泡的好茶，便关切地说。

“啊！真好！”任重说，“其实研究城市发展规律，也就是研究人类文明的规律，你说是不是？”

焦夫子紧张了。对这样深奥的问题，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可现在市长在问自己，又不能不回答，他寻思片刻，便毫无底气地慢慢答道：“是的，城市发展的水平也反映了文明的程度！”

“你讲得太对了，所以我认为，只有研究清楚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才能找到城市发展的道路和模式，才能真正悟透人类历史和未来社会的实质！”

焦夫子实在没有能力和水平与任重探讨这样深刻的命题，他只好转移目标：“我看这七八年我们滨江市的发展已经找到了城市文明发展的道路和模式了。就说我这茶馆吧！来这里的客人与往常也不尽相同！”

“此话怎讲？”

“过来品茶的大多数是中老年人，而且男士居多。现在来品茶的年轻男女更多，还有异乡客人和外国友人，他们不仅品茶，还要买一些名茶带回去。听音乐也各有选择。包括青年人喜欢听外国的音乐，如柴可夫斯基、贝多芬的交响曲。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大学生自带小提琴在这里演奏，吸引了一大群年轻人。从此我这里就成了音乐朋友集会的俱乐部。这种现象，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城市文明呢？”

“当然是，而且这反映了文明的本质。你要知道，没有音乐，我们就会在声音污染的环境中生存，而声音污染对于精神健康的损害无异于空气污染和水污染。音乐是由乐器和人创造出来的，它的意义是：在沉默之间塑造而成声音。如果塑造得越好，那么声音就会越发丰富和动听。正如视觉艺术为营造一个理想的视觉环境而创造出缤纷各异的形状和形式一样，音乐里也有许许多多不同声音；巴赫、莫扎特、格什温、阿姆斯特朗、西纳特拉、甲壳虫乐队、天命真女……但仅仅让自己局限于某一种特定音乐种类对于我们的精神健康和生存是有害的，只有更广泛的爱好和多样选择，我们才会发现外面世界的无限广阔和辉煌绚灿。我喜欢听二胡、小提琴，也爱听钢琴，同时也对笛子感兴趣，小时候我也会吹笛子和口琴。”

焦夫子没有想到，平时只对诗歌、书法兴趣浓烈的市长，对音乐也悟得这样透彻，真是了不起。他在心中又多了一分敬仰。

“这方面，我还真得下工夫学，看来只会写几个字远远不够。”

“那绝对不是完整的人生，且不说完美的人生。”任重接过焦夫子的话回答道。

“任市长，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只管直言！”

“就刚才你说的完整和完美的人生，我想问市长，你是追求完整还是完美的人生？”

“谈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完整和完美都应当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然后，我认为有两种答案：一是自己选定的目标。完整和完美，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完整是指一个人力尽所能地做了自己应做的事，享受了人生的事业、快乐、亲情和成功；而完美呢，还是一种境界，对社会创造了更多的财富，在科学和艺术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为奉献社会做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事实上绝对完美是没有的。二是社会评判标准和群体的认识。人的完整和完美有明显的社会性，要由社会做出评价，有的还有历史的审视性，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验证，例如对领袖人物和文学艺术家的评价。就我而言，因为我是这座城市的市长，所以我做得怎样？是完整还是完美，只能由社会来评价，确切地说得由这座城市所有的市民来评价。”

“恕我直言，现在社会上，对你推行的cegc城市发展模式非议很多，在我这个茶馆都听到不少传言。我为你担忧，因为我了解你做人的原则和从政的风格，我不想你在离任之前自己的名声受到损害，正如你刚才所言，做不到完美，总得求一个完整吧！用现代流行话说就是‘安全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