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间,秦小多、胡晓婵和我在富丽大厦对门的莎丽西餐店吃罢饭,回到充满“黑色魔法”香水味道和腐败气息的1201室。媚眼狐把长发拢拢齐,端坐进意大利真皮沙发,双手放在扶手上,二郎腿一翘,板出一副吓人的正经面孔。这家伙天生一副不正经的迷人小脸,每天早晨一出门,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变着花样儿娇笑,媚笑,俏笑,坏笑,假笑,恶笑,怎么看怎么阴险,就是没有傻笑和良家妇女的笑。这会儿突然板出一副正经面孔,特吓人。不过,无论怎么假装正经,她那不正经的本性还是暴露无遗。
秦小多,你是不是丽多公司的老总?她的第一句话。
秦小多,你是不是和副市长雷可有过一段很深的感情?第二句话。
秦小多,去年咱们丽多公司是不是赚了三百五十万?第三句话。
那么好,今晚我要谈一个严肃之极的问题。我请中共党员红塔山同志——哦不,乔英同志——参加,是想让她做个证人,以后很可能有那么一天,需要她出面证明,2000年2月28日这天,我们曾进行过一次特正经特革命的谈话,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秦小多靠在床头爱抚着怀里的戴安娜,格格直乐。
媚眼狐扳着手指侃侃而谈,话题果然极其严肃和尖锐。其要点是:
第一,你下决心和雷可一刀两断,我赞成,但做得还很不够。你从小献身艺术舞台,满脑门子艺术细胞,就是缺根弦儿——对社会的复杂性缺少深刻认识,吴凯是什么人?雷可是什么人?是彻头彻尾的坏人!这些年他们玩钱,玩权,玩女人,实在太猖狂了。上帝要他灭亡,必先使他疯狂。对此你想过吗?没有!
第二,眼下你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你是吴凯和雷可进行权钱交易的一件商品,是他们寻求钱权市场平衡的一个砝码。吴凯的豪宅香车是给你的吗?不,他在用这种方式收买雷可手中的大权。雷可为了回报,也大笔一挥,为吴凯创造各种所谓优惠政策,光税费就免了上千万。你已经深陷其中,成为坐享其利的同伙。对此你想过吗?没有!
第三,社会上有些贪官很可能混到死也不会被发现。可怕的是,雷可和吴凯已经被人盯上了。喝凉水花脏钱,早晚是病,我和红塔山都知道,凯达集团内部、地下时装城有些业主,恨透了吴凯这个王八蛋,这些年他们不断向有关部门告状。是的,省市查过吴凯几次,都被他花钱买路混过去了,可他忘了,古往今来,敢告状人的骨头是最硬的,绝不会善罢干休。这件事还没完,也不会完,对此你想过吗?没有!
第四,为实现你的艺术理想,爹妈陪了你半辈子,自己流血流汗奋斗了半辈子,但不幸的是,你失败了。可是,艺术上的失败并不是全部人生的失败,失败并不是堕落的理由。据我估计,监狱的大铁门已经缓缓拉开,雷可和吴凯早晚会被扔进去。你陷在他们肮脏阴暗的生活中,很可能成为他们的殉葬品,在铁窗里打发所剩不多的青春。对此你想过吗?没有!
媚眼狐最后说,小多,两年来咱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我看你本质上是个好人,还不如我坏。而且你没拿我当下人当奴隶,还帮我在事业上打开一条路,我从心底感谢你。因此,我不能眼看你糊里糊涂把自己毁掉!丽多公司这一年多的发展,证明你是能够自立的,那就把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解开,把自己解放出来!
媚眼狐口若悬河,双目灼灼,讲得特坦诚特动情特严厉而且特有气势,不过她还是留了个鬼心眼儿:只字没提莫华,没提叶怡。
说完,她转过头对我说,怎么样?乔英同志,我的话你都同意吗?
我赶紧点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
我要上电影电视,演个中共大干部或者地下工作者还行吧?
我说,装得挺像。
秦小多可听傻了。她面无血色,呆若木鸡,漂亮的鹅蛋脸一层层冒汗。我是……没深想问题的严重性,那时我是爱雷可的,管他在外头怎么样,只要他也爱我,跟他混一天算一天呗……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媚眼狐说,现在就用上我的第二条锦囊妙计了:和凯达集团、和雷可彻底一刀两断,退房,退车,该清的全清。准备在适当时机把丽多公司拉出去!
那……咱们白干了?回家当下岗女工啊?小多一脸沮丧。
你真笨丫,咱们利用雷可草船借箭的任务已经完成,有了家底儿,完全可以拉出去另立山头。不过,眼下还不能轻举妄动。办正确的事情也要找个正确的理由,把握正确的时机。媚眼狐的口气特像大老板,而秦小多则像她的私人助理,奇怪的是秦小多还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
事后,我点着媚眼狐的小脑门儿说,你胡晓婵千好万好,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平常日子特会装糊涂,关键时候头脑特清醒。
胡晓婵得意洋洋地说,我是一只有思想的蝴蝶,从不直线飞翔,却总能到达目的地。
我说,喝人血的蚊子也这样。
《23》
那是别一种疾风暴雨。
先是天朗气清,艳阳高悬,大地和天空相互凝望和照耀,生命发出热烈的呼唤,灵魂迸出迷人的光芒,大自然的能量在悄悄聚集。突然,云海飞升,日光迷离,天地的暗影相互逼进,从海洋深处呼啸而出的热风挟着闪电,在大地上阵阵掠过,激起层层波澜。阴云密布的天空越来越低,炽热的电流穿透地层,仿佛在拷问生命的秘密,轰然作响的雷霆一声声重击和震撼着整个世界,大地开裂了,大海沸腾了,一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此刻,傲立的山峰在颤栗,神秘的森林在摇曳,深谷的涌泉在奔泻,无边的平原被滚滚滔滔的热流淹没,生命在天地之间纵情冲浪狂欢,直至精疲力竭仍不肯罢休,仿佛只剩下窒息的呼吸。
好久好久,蓦然一声惊天炸雷,暴雨倾盆,狂泻而下,焦渴的大地终于受到雨露的滋润,渐渐祥和而宁静,远远望去,山青水秀,烟雨朦胧……
云开雾散的天空露出我的阳光男孩,幸福而满足。
米罗喃喃说,不知为什么,每次站在港口码头等你,看客轮远远驶来,看你姗姗然走下跳板,我都那么激动万分心惊肉跳,仿佛经历着生命的再生……
米罗含泪说,不知为什么,我们做爱时,我的内心即甜蜜又痛苦,老是觉得你有一双翅膀,像天使飘在空中,有一天还会离开我……
米罗深情说,不管你过去爱过谁,现在还爱谁,结束吧,我不愿让你分一点爱给别人,我恨不能让世界只有我们两人,就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
米罗痴痴说,晓婵,少年时候的我们就深深相爱,命运让我们历尽磨难又再相遇,这回,让我们厮守终生永不分离,我们结婚吧……
我浑身一震。仿佛那茉莉花般清纯的美少年又向我走来,带着怯怯的神情带着初恋的激动。归来了,那不再的花季!归来了,那不再的春情!我的灵魂想哭。假如当初……我怎么会这样累这样疯这样苦这样飘来飘去,像一朵妖冶的谎花,没有期盼没有未来没有果实。
我伏身在他上面,用纤细的指尖拂开他微带卷曲的额发,揩去他眼角的泪花又用我的泪花打湿他,我深深吻住他的嘴唇。
我爱你,我哽咽着说。
《24》
那是别一种月下漫步。
微风伴着海的叹息,缓慢而深长地游过夜色,丁香树枝头的雪花在窗口忧伤地凝望。我和北极狼手牵手从一条喧闹的路走出去,默默绕过半个城市,从另一条寂静的路走回来。
我说,我记得你骑着那辆一个车把蓝、一个车把灰的破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抱住你,我们用石头——剪子——布的办法,决定朝哪个方向拐弯,就这样快乐地转遍大半个市区……
他说,我不会忘记,我们曾相拥在冬天的海边用体温取暖,我们闭着眼相互说着悄悄话。你说,你猜猜看,我现在笑得好看吗?我说不,你在哭。我睁开眼,你果然泪流满面,然后嘴角弯弯地一翘,又灿烂地笑了……
我说,我记得,第一次进你的画室有迷路的感觉,第一次听你拉琴唱歌有想哭的感觉,第一次和你散步有回家的感觉,第一次和你做爱有死的感觉,第一次听你叫我娇娇有融化成水的感觉,第一次枕着你的臂弯睡觉有躺在摇篮里的感觉……
他说,我不会忘记,我们曾举行过一次“婚礼”;看过两次通宵电影;五次傍晚去海边坐着聊天,直到东方大亮;七次出外郊游并且永远不想回家;三次为争抢一本好看的小说气得你不肯理我;六次带你去看我的婚介女孩,其中五次你给打了最低分,只有一次打了最高分,因为那胖女孩长了一双罗圈腿……
我说,我记得,我曾说过,也许你永远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纯情女孩,我永远不想成家,就让我们在一起鬼混吧,这么鬼混一辈子也行啊。你摇头说不不不,这样很危险,我可能会没死没活地爱上你,用锁头把你牢牢锁在家里,天天中午跑回来给你送盒饭,晚上再没完没了地要你……
大大的月亮升上夜空,它的圆润和凄美让我惊讶不已。坐在暖暖的天蓝色小屋里,我说北极狼我想听你拉琴唱歌,不过不许唱忧伤的歌,不许唱爱情的歌。他靠在窗前轻轻地唱了,唱的却是“月亮走,我也走……”
我们泪眼朦胧。
薄薄的月光洒满小屋,屋里有我经久不散的余香和他的淡淡的香烟的味道。墙上那些闪耀着灵感的纸片像满天繁星望着我,他的书们和画们拥着我,他的微黄的灯光和湖蓝色床单梦着我。我们手拉手跪坐在床上相对凝望,久久无语。他解开自己的钮扣,白皙而颀长的身体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他解开我的钮扣,从第七颗到第一颗,妖娆而温柔的胴体在灯光中宛如雪莲盛开。天地间弥漫着黑色的痛楚和白色的渴望。他是月亮,天上的月亮。我是月亮,水中的月亮。他是我生命的来源,我是他生命的倒影……
他深深地吻着,从我圆润的额头开始,然后沿着纷乱的长发,沿着颤栗的唇线,沿着波动的乳峰,沿着炽热的腹部,沿着激情的长腿,直达足尖那美丽的弧形。我的泪水悄悄流向枕边,他的泪水轻轻痛着我的肌肤。
他的吻,他的爱抚像电流掠过我生命的深处,我眩晕我沉迷我狂乱我粉身碎骨地痛我坚挺着拱起身子叫要我要我要我……
他依然那样轻柔而爱怜地、细腻而呵护地进入我,他呢喃着呻吟着娇娇给我给我给我……
他依然那样深入那样温存那样缠绵那样长久。他让我一次次波澜壮阔高潮迭起飞升沉沦逼近死亡又缓缓新生,然后,我枕着、抱着他的臂弯,默默地听。
北极狼说,你的长发像黑色的湖,让我在这里淹死吧。
北极狼说,你的****像起伏的雪山,让我在这里冻死吧。
北极狼说,你的美足像有毒的鲜花,让我在花中窒息而死吧。
北极狼说,我们在一起鬼混得太久了,我们相互熟悉得不可能再有什么秘密了,你的一个稍纵即逝的眼风,你的一点点语调的变化,我都能读得懂。我猜得出,晓婵,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也许你和我,我们都将开始另一种生活了。
北极狼说,晓婵,人世间只有一种痛苦,却有千万种幸福,你有权获得你想要的那种幸福。我们分手吧。
北极狼说,晓婵,人生就像一棵树,所有的经历都成为年轮,深深刻印在我们的生命里,无论它留下的是笑还是泪,是甜还是痛。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我们分手吧。
北极狼说,以往,我从没说过我爱你,我只说我想你,因为我把爱看得太圣洁了。你也从没说过你爱我,你只说我想你,因为你把爱看得太可怕了。这样也好,我们分手时就不会为曾经的过去而自责和痛苦。
北极狼说,一夜风流远比白头偕老更影响一生。我们的生命毕竟曾结为一体。让我们分手吧,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欢乐时请告诉我,两个人共享一个快乐,就有两个快乐;痛苦时请告诉我,两个人分担一个痛苦,只有半个痛苦。
我说,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我说我爱你就等于害你,你说你爱我就等于害我,我们还是分手吧。
他热泪长流。我吞声恸哭。我们又一次在黑暗中疯狂做爱,像坟墓里不死的梁山伯与祝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