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记忆是灵魂的皮肤 1
作者:黑桃      更新:2019-10-11 15:15      字数:4884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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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只有两件事用得上“你死我活”这个词,一是战争,二是爱情。

我死了心,非李巧白不嫁。李巧白也死了心,非赵桂芳不娶。也就是说,我们已经爱得天崩地裂、死去活来了。

那是一个礼拜天,李巧白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破北京吉普,拉上我风驰电掣朝城东郊开去。车出了高速公路,上了残破的柏油路,又开进铺着细碎砂石的盘山路,顺着砂石路曲里拐弯地上山下山,又闯进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一路上破车东摇西晃,稀里哗啦乱响,颠得我柔肠寸断,头晕眼花,车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条滚滚沸沸的黄色烟尘。

李巧白,你要把我拐卖到山里去呀?我不高兴了。

我能干那缺德事儿吗,再说也卖不上什么好价。李巧白松松金利来紫红斜纹领带。

我狠狠捶了他一拳。在灰飞土扬的路上跑了没多久,从倒视镜里一看,天妈呀,我长发披散,满头满脸是灰,整个儿一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进城这几年,我特别注意提高层次,小脸小手滋养得白白嫩嫩清清爽爽,风度气质也定位在都市白领、小资美眉,可这会儿又成了俺村里的赵桂芳,要是脱下西服套裙和高跟鞋,换上蓝花布褂肥腿裤和绣花鞋,立马可以挑担喂牛割猪草去,急眼了还能跟村里野小子再抡几回扁担。

瞧瞧瞧,灰尘暴土的,我成什么模样了!我火了,小脸叭哒一声撂下来。

你本来就这模样,装啥装。李巧白嘻嘻一笑说。

你不装啊?整天西装革履的,头发抹得锃亮,谁不知道你是唱二人转出身,一年到头不干正事儿,像个二流子似地走村串乡,到处骗农村大姑娘,最后竟骗到城里,骗了个高干的胖千金!

我可没骗她,是她爸把我骗了。

她爸就是把闺女说成七仙女,你没长眼睛啊?

嗨,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李巧白握着方向盘左拧右拧,车在土路上乱蹦。你想想,从小到大长在穷乡僻野,刚一进城眼睛能不花么!就像日本鬼子整天在农村大扫荡,见着母猪也叫花姑娘!

车终于停到一片宁静的渔村前面。李巧白跳下车,兴高采烈地叫,小芳,看看吧,这里多美!

我嘟着嘴下了车,四下一看,哇塞,果真美得要死。渔村座落在绿树成荫的朝阳山坡上,房子一水水儿的白墙青瓦,村后群峰耸立,雾岚缭绕,林涛阵阵。村前是一片漫坡,几条石砌的小道弯弯曲曲伴着潺潺作响的山泉蜿蜒伸向山下,一直通向平整的银白色沙滩。沙滩上晒着几挂渔网,十几条木船宁静而安详地躺在海边。海上波光粼粼,一层层白浪响亮着特有的节奏,不断朝沙岸涌来。

酷!爽!这什么地方呀?我叫。

世外桃源呗,我发现的。李巧白把西服搭在肩上,亮一双俊气的黑眼说。

跑这么老远的路,就为了看十分钟风景,你有病吧?

的确病得不轻。走,还有一处风景呢,更好看。他温柔地牵住我的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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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人的生命有一条根,无论你走到海角天涯,那条根永远不会移动,永远偎依着自己最亲近的那片土地。

牵着手,李巧白领我穿过一片清新的树林走到村西头,沿着石径拾阶而上,步入一个座落在矮崖边上、门朝大海的小院。院子用白色的木栅栏围起来,栅栏上爬满青藤,院里青砖铺地,浓绿着一棵枣树一棵梨树,树影下一幢白墙红瓦的房子面南而立,门上挂着锁,静悄悄的没个人影。

我说这谁家呀?你也不打个招呼。

李巧白从西服口袋掏出一把铜钥匙晃晃,说小点声,这是偷来的!他打开门,然后说进吧,看有啥值钱东西能拿就拿。

我惊讶不已,小心翼翼迈脚进屋。哦,这种传统的农家住房我太熟悉了,不过多了许多现代化生活设施:中间是做饭的灶间,东西各有一间厢房。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东厢房是卧室,有贴着油纸的火炕和旧式炕柜、一台海尔彩电、两床蓝花被褥。西厢房像客厅,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四个方凳和一台冰箱。

我问,这到底是谁家呀?

李巧白笑嘻嘻说,你得了健忘症还是咋的?这是咱家呀!

灵光一闪,明白了。我狂喜得一塌糊涂,拿出城里美妞儿特魅力特夸张的姿式,两眼一翻,双手一拍,两腿一蹦,一屁股坐到炕上叫,对呀对呀!这是咱家,我怎么忘了呢?三百年前我还在这儿尿炕呢。

话未落地,忽地想起李巧白家里还搁着那位省体改委主任的胖千金,今儿个说离,明儿个说离,就是不见动静。再说,我和李巧白虽然像一对庸俗小情人似地搂脖抱膀地逛过马路看过电影吃过饭喝过咖啡,可他到现在没说爱我,只说过三次喜欢我。

我小脸一下黯淡下来,说啥话呢?什么咱家咱家的,谁跟你是一家!

李巧白凑过来弯腰直盯着我的眼睛,故意气我,你那忘性咋那么大,咱们是一家都忘了?

我说少来这套,你是你我是我,少拿一张小白脸勾引我,我才不上钩呢!我一拧身上了炕,农村老娘们儿似地双腿一盘,别开脸瞅窗外——没办法,打小养成的坏习惯,一上炕就想盘腿儿。

你咋不信呢,咱们是一家。

就不是就不是就不是!

俺有证据,你信不信?李巧白绷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绿色硬纸卡,啪地拍到炕沿上。我斜眼一溜,上面印着《离婚证书》!

我打开一看,哇塞好乖乖,他和那位胖千金真的离了。媚眼狐她们都说我赵桂芳一惯愤世嫉俗,做事想事都反着来。我这人就是思想解放,特立独行,超凡脱俗,别人成家拿的是红色的结婚证书,我跟李巧白私定终身拿的是绿色的离婚证书!

不知眼泪是怎么涌出来的,不知我是怎么扑进巧白怀里的,反正一眨眼功夫我已经吊在巧白脖子上,两手搂着他双腿盘着他,小嘴鸡啄米似地在他额上脸上唇上亲个不停。这家伙贼坏,突然含住我吸住我,我的舌尖像快乐的小鱼在他嘴里活蹦乱跳游来游去,这个屁人的口水还死多!

李巧白躲闪着叫,先别亲先别亲,脸上有灰!

咱本来就是乡下人,谁脸上没灰!我亲得更欢了。

李巧白蓦地定定望我,脸色潮红,目光灼灼。他说,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砰地一声放下我,急匆匆打开炕柜,变魔术似地从里面掏出蓝花褂、肥腿裤、绣花鞋,接着是男式对襟深灰布褂、黑布裤、白底圆口千层底黑布鞋。

我目瞪口呆。

瞅啥瞅?别愣着,换上!李巧白激动地说。

他恶狠狠扯下领带,脱下西服,不管不顾扔到青砖地上,再用脚尖蹬下皮鞋,砰地甩到墙角。

他妈的都滚他妈蛋!这些年装城市人儿装得太累了,我天生就是乡下人你怎么着吧,我说话带土腥味儿你怎么着吧,我头发有高粱花子味儿你怎么着吧,妈了个巴子,你瞧不起农村人我还瞧不起你哪!你以为你谁呀,你爹是高干你也是高干啊,你以为你生在城里就高人一等啊?你以为老子不敢离呀?老子受够了!不错,老子是垅沟里爬出来的,爬出来怎么着?站起来也是一条五尺汉子……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自顾自地说,一边把那套农民装束全部换上身。

我明白他了,明白他这些年遭的罪挨的骂了。我的心酸酸地痛了。我的泪水满了。我默默换上那套村妞儿的衣服。

李巧白雄赳赳站在地当中,咱是乡下人怎么的,照样一个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儿,比谁矮一头?

我跳下炕,眼泪汪汪抱住他说,对!巧白,俺今天就是农村的老娘们儿了,怎么着吧?谁敢瞧不起咱们,别怪俺拿扁担抡他!我的家乡口音不知怎么就回来了。

李巧白搂紧我,说我的好乖乖好亲亲,这就对了,这才是我老婆呢!他妈的城里那个胖娘们儿就是欠揍!要不是法律上添了反对家庭暴力一条,我早把她捶扁了!说来也怪,那个胖娘们儿越瞧不起我,我越想农村生活的那些日子,空气多清新啊,人际关系多单纯啊,乡里乡亲的多善良啊!想来想去,我决定找个好地方买幢农村房,没事儿就到这儿住住,过把瘾。这房子不贵,才花了三万块钱,又添两万多简单装修了一下。别看咱是农村人出身,咱也有别野(墅)了!

不叫别野,叫别墅。我订正他。

乡下人都叫别野,他说。他又从炕柜里掏出两条红艳艳的大手帕,拉住我的手说,走,上海边溜溜去。

干哈?

我给你唱二人转听,进城这些年憋死我了!

你以为就你会唱啊?我笑着拢拢清汤挂面式的垂肩发,别急,等俺把小芳的大辫子梳起来。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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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上有好些村民。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一边嘻嘻哈哈说笑着,一边灵动着双手修补渔网,十多个脏兮兮的大小崽子和几条黑狗黄狗正在撒欢儿玩闹,好些精壮黝黑的汉子在船上敲敲打打,见我和李巧白一副不伦不类的农村打扮,手拉手走过来,一个个全停了手里活计,愣愣地瞅我们,想笑又不敢笑。

一位抽着长烟袋锅、满脸皱纹像核桃皮的没牙老太太笑眯眯问,你们是城里来的吧?咋这身打扮?

不,俺们是唱二人转的,山里来的。李巧白憋住笑,拿捏着农村腔说。

老太太吐一口青烟,摇摇头说,别看我老眼昏花,蒙不住。瞧你俩细皮嫩肉的,一捏直出水儿,哪像山里人!

李巧白瞅瞅我说,得得得,咱俩被城市异化了吧?乡亲们不认咱们了。

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小媳妇吃吃笑着插嘴说,你俩别是逃婚的吧?

我特正经地说,大嫂你眼力咋那么毒呢?我俩真是私定终身跑出来的。没办法,有家难回,四处流浪吧。

小媳妇惊叫,天妈呀,真让俺说着了!吃饭了吗?俺船上有油饼有茶鸡蛋,想吃就拿去。

我心头一热,这就是俺村里的人,俺的乡亲,俺的骨肉亲人。

李巧白也好感动,双手抱拳作了个揖说,我俩不能吃白饭,这么着吧,我们给众乡亲唱一段二人转,就算回谢了。

村民们纷纷鼓掌叫好。蓝天丽日,大海滔滔,银白色的沙滩上,我和李巧白拿出村里练就的看家本事和浑身解数,扭腰错步,手舞足蹈,飞旋着红鲜鲜的大手帕,亮开嗓门儿唱起来:

男唱:秋天的高粱地里翻浪花,

最浪的是她——俺屯里的马翠花。

女唱:秋天的高粱地里刮大风,

最疯的是他——咱屯里的赵新华。

男唱:那晚窗外一声叫,

探头一看是翠花。

红红的脸蛋细细的腰,

圆圆的屁股像倭瓜。

(白:找我干哈?)

女唱:俺去京城当保姆,

说不定嫁个大款当管家。

今晚和你道个别,

明天一早就出发。

男唱:城里人家穷讲究,

拿着可乐当花茶。

打工也要健康证,

二奶更要艳如花。

女白:哎呀,俺没证啊!

男唱:说声翠花你别急,

俺这就领你去检查。

女唱:风风火火出了门,

一拐拐进南大洼。

迎风的高粱哗哗响,

黑灯瞎火看不着牙。

(白)到这儿干哈?

男唱:(白)翠花,你不知道啊?

这就是咱屯的大医院,

里里外外都能查。

内科外科妇科牙科样样有,

一个蹦子儿不用花。

女唱:我圆睁杏眼倒竖眉,

叫声新华你别扒瞎!

这医院没房没灯没设备,

为啥见不着白大褂?

男唱:叫声翠花你别急,

我是院长又是专家。

瞧你气得身直晃,

头晕脑胀眼发花。

(白:情况紧急,先做人工呼吸吧!)

女唱:叫声新华你真专家,

做完了人工呼吸眼更花。

你说查哪儿就查哪儿,

哪怕一宿不回家。

男唱:身前身后可劲儿看,

看得翠花羞哒哒。

一个萝卜一个坑,

高粱地里翻浪花……

这出二人转讲述的是一位农村姑娘进城打工,上当受骗,又被家乡恋人救回家的故事,带有东北农村特有的幽默感和色情味道。

唱着舞着演着,在城里憋屈了这些年的李巧白终于把自己解放了!

怪不得他在家乡一带红透八方,这家伙模样俏生生的,嗓子又出奇的清爽脆亮、声情并茂,唱到高亢处,喷出的亮音儿直钻入云,群山那边也发出绵长的回响。舞到兴起处,李巧白浑身关节像按了轴承,把自己扭成天津十八街麻花,不时旋风般翻几个高高的筋斗,一只黑布鞋竟然甩出老远,眼瞅要落进水里,幸亏一只黄狗凌空跃起,牢牢把那只鞋叼在嘴里。

唱到特黄特逗的地方,海滩上掌声笑声响成一片,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没办法,东北的乡下人一见二人转就疯。当前世界上的文化竞争空前激烈,发展中国家的民族文化面临着被消解的危险。不过在中国东北农村你就放心好了,一台二人转能顶住八个好莱坞的文化侵略。你瞧那几个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饿狼似地看李巧白,眼睛都绿了。

完,就是个完!以后绝不能让他一个人来俺家别野(墅),这些野姑娘疯媳妇能千刀万剐把他分吃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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