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抬着硕大的阳具,浩浩荡荡前行。那些大胳膊,粗腿,那些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播音员说,是向着熊野神社进发。一路上他们喝酒、闹腾,还不时向路人敬酒。走了一个多小时,队伍在熊野神社前停了下来,这里有三个轿子和一个大幡,一个轿子上坐着他们古代人像,一个男人,一个轿子上也绑着一个硕大的木雕阳具,再一个轿子上则也竖立着一个阳具,不过小了些。那个大幡上则画着一个大阳具,****耸起,筋脉怒张。
人群聚集在大阳具前。一个穿着古怪服装的人,是主祭者吧,用一个树枝在那个大阳具上比划着,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转过身来,将树枝在人们头顶上指指点点,做洒下甘霖状。然后,大家又抬起几顶轿子,向另一个神社进发。
他们走走停停,跟两边的群众打打闹闹,他们自己也闹腾,气氛疯狂。领队的那个穿着橘黄色神服的人,戴着面具,他面具上的鼻子又长又大,简直也像男根。队伍中还有五位身穿绿色和服的年轻女人,她们每人手上也捧着一个大阳具模型。一个祭祀队伍中的男人,还拿着阳具模型叫观众中的妇女抚摸,还对着一个女孩胸部戳了戳。那个女孩居然不生气,还笑脸相迎。我发现这个女孩有点像我女儿。我奇怪,自己怎么产生这样的幻觉?我责备自己这么肮脏地想自己的女儿。可是这是真的了。我的女儿这下就在日本人那里,那个佐佐木,也许正拿着自己的阳具对准她。我的心揪紧了。“快!”我喊。
司机问:“是要快吗?”
我又叫:“快!”
司机问:“去哪?”
我愣了,我不知道。我说:“去找!”
司机道:“开快了,你看得清吗?”
我说可以。我只能更睁大眼睛了,更迅速地去捕捉。窗外一排排房屋闪过,门口上的姓氏牌子,只要是三个字的,都会令我心跳。街区很静。沿路都是住宅,单门别户的,两三层楼。没有挂着“佐佐木”牌子的。这个姓氏平时不多见,不比那些“山田”呀,“铃木”呀,“木村”呀。当然正因为不多见,精确度也高。但我宁可不要精确度,至少给我一个希望。
会不会我听错了?但是我日语还不错,不会听错的。难道是他骗我?可能性也不大。他骗得过我,也骗不过我女儿。女儿是跟他一起在合唱团里的,大家平时至少要互相称呼,他隐瞒不了的。我倒是真希望是他隐瞒了,或者我弄错了,他其实叫“木村”,那么他的家就是刚才闪过去的那幢房子,那房子的门柱上赫然挂着:木村。
可是不可能。
车又转回了目黑站。在车站附近转。我的女儿,她究竟在哪幢房子里呢?这些房屋的窗户,一个个灭了灯,暗了,黑漆漆的。在这黑漆漆里会发生什么?不用说,谁都会想得到。日本人的好色是已成定论的,有礼无体。我记得一本教科书上记录南京大屠杀中的强奸,还特地点明:“从八岁女童到八十岁老太太都不放过。”让男同学们吃吃地笑,有的还用中指戳着这几行字,叫:
“操,操!日本人他妈的真是,哈哈,哈哈!”
多么超乎想象,多么刺激,多么撩人!心里那个痒哪,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操一操。可惜被操的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姐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能做看客。更不可能沾便宜。一个家有女人的人在操别人时是得意不起来的,他同时会想到自己家的女人也会被别人操。你也有妻子、姐妹、女儿。这就是有女人的麻烦。所以古时候战事不利了,兵临城下,为让女人免落敌人之手,男人索性把家里的女人通通杀死。
但要杀死自己女人,怎能下得了手?更多时候是犹豫,彷徨,混乱,逃跑。从我们家乡戏中,我隐约猜到,那是曾经发生的真事:家乡被入侵了,男人带着女人逃跑。但是女人毕竟柔弱,逃不脱。男人逃脱了,女人没能逃脱。要么男人也回来,跟女人一起死?但是一起死哪有这么容易?男人被杀死了,把女人留着,仍然被侵犯,被强奸。自己死也白死。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尊严还在,被糟蹋。看着女人被拉走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已经离开了你的视野。女人被放回来了,你想知道她离开你视野后发生了什么。即使告诉你,你愿意听吗?但是你又要探究。但是你又害怕探究。于是女人也三缄其口。这又增加了男人的猜忌,认为女人不可信任。但是归根结底男人很清楚: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女人带着耻辱回来,站在你面前。必须把她除掉,清洁自己。女人被侵犯,是怎样的被侵犯啊!它不是肉体的,而是灵魂的。虽然它是立足于肉体,甚至斤斤计较于侵犯的部位,进入的尺寸。我记得在大学时曾看过一个叫维加莱洛的法国人写的书,关于强奸史的,即使是法国,在大革命前,强奸的罪恶也是被认为是宗教道德上的,这是强奸案审理的基本原则。
强奸之痛是深层的,远甚于肉体被剐、生命被杀。被杀无非是死了算了,但是被奸,你还活着,甚至你还有快感,但是痛更深,甚至因你的快活而更羞耻:我怎么还会有这种感觉?被强奸的噩梦将跟你一辈子,折磨你一辈子。更可怕的是,这一切不是发生在你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你的姐妹、你的母亲、你的祖母、你的女族亲、你的女性同胞身上。假如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有能力反抗,至少自己觉得有能力反抗。实在不行,可以了断自己。但这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无计可施。
当然最好是她们懂得自我了断,把耻辱从你眼前抹去。我们是不会去阻拦的。男人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很暧昧。但即使这样,能真正抹得去吗?她们还在你记忆里活着。何况她们大多并没有去死,她们还活着,还用她们的身体孕育着后代。女人们生育了,男人们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敢去考证。有的男人当初甚至就是为了搅浑这潭水,急急忙忙跟女人同房了的。不同房,就得眼睁睁看着一个杂种出来。不如自欺欺人。生育本来是值得庆祝的事,繁衍子孙,可是这繁衍的却是耻辱。这种耻辱一代代传下去,摆脱不掉,无法翻身。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想:我们如此背运,是否就因为老祖宗曾被操过?在我们心目中,最大的耻辱是关于女人被操的耻辱。我们史书上一切对入侵者的控诉,都会特地点出女人被侵犯。在我们文化里,最不可信任的就是女人,在我们的语言里,作贱的对象往往是女人,最邪恶的想象往往是关于女人的,最恶毒的咒骂是操对方的女人。因为女人是牌坊,女人是弱者,战乱中女人更弱,却要承担家庭、家族、民族、国家的荣誉的责任。
也许,男人无能,靠女人立牌坊。
一辆出租车迎面停下了。从车上下来的是老蔡。他也没有找到挂着“佐佐木”牌子的房子。也许他根本不住在目黑,目黑只是他的中转地,从这里转车,有私铁,有巴士,还可以打出租车,他搭的是什么车?这车把他送到哪里?我不知道。茫茫黑夜,我什么也不知道。
又一辆车转回来了,又一辆……都没有找到挂着“佐佐木”牌子的房子。我蓦然发现自己糊涂。他父母在鹿儿岛,他不是东京当地人,他也许是租房子住,怎么可能挂“佐佐木”的牌子?
那么,怎么办?司机们互相遄掇,要我们下车。我们也没辙了,下来,呆呆瞧着车轰然启动。尾灯消失了。
轮说:“去警察局报案!”
王国民踢了他一脚:“操,你找死呀!都黑漆漆了,还自投罗网?”
轮就是少一根筋。我们全黑了身份。一伙黑了身份的人,能办什么事?轮不服:“依宝弟又没黑!”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依宝弟。依宝弟确实还在签证期内。依宝弟向后缩了缩。我知道,在这里,谁都不愿意跟警察打交道,特别是依宝弟这样刚从国内出来的,怕警察怕惯了,何况这是到了人家的地盘,人家的警察更是会欺负你。他忽然说:
“水仙嫂也没黑!”
“吓!”水仙嫂叫起来。关于水仙嫂的签证是否已被收回,历来大家很怀疑。谁也没有经历过跟日本人结婚这种事。去问有关部门吧,又不关自己的事,而且大家对政府部门都有着本能的惧怕,躲之惟恐不及,谁会没事找事?水仙嫂自己总是咬定她已没有签证了,但好像更多的是为了让王国民收容她,让大家可怜她。她戳依宝弟道:
“亏你说得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家只得又把眼睛转回了依宝弟。我心中猛然打鼓:在这之前,已有人将我和他哥哥结怨的事告诉了他,他更不会答应了。但是只有靠他了。我简直涎着脸,问他:
“依宝弟,你说,姐姐对你好不好?”我居然也认可我女儿是他的姐姐!
依宝弟点头。
大家说:“那么现在姐姐有难了,你救不救?”
依宝弟不言。水仙嫂就去揪他衣服,叫:“你呀,你见死不救,姐姐疼你,算白疼了!你这个没心肝的!”
她这么说,明显是要把这罪名迁移到依宝弟身上。我也看不过去,把她拦住。我对依宝弟道:“就算我求你了!”
王国民道:“你他妈还不够吗?王老师都跟你说那样话了!”
依宝弟脸堵得通红,道:“我又没说不去,我没带登录证。”
大家愣住了。这下他沉静了。我才发现,他也有他哥哥的狡猾。他款款掏口袋,说:“不信,你们搜。”
王国民道:“怕什么?警察要是要,你不会说在家里?”
依宝弟道:“警察会信?只把你扣留了。要么跟你一起去拿,还不一锅端?”
大家愣。即使去时大家不在家,警察也会回头再来的。老蔡急道:“那你就先回家拿呀!”
大家都说对。依宝弟没辙了。又一个人道:“报警要留下地址吧?”
大家又慌了。王国民道:“就留个电话,留我的!”
我说:“留我的!”
依宝弟问:“要是一定要地址呢?”
王国民道:“你不会留个假地址?难道你跟你哥是死人?”
依宝弟有点恼了。这个王国民就是讨厌!我慌忙阻拦。我把钱塞给依宝弟,让他打出租车回去拿登录证。一提到回去,大家都显出羡慕的神气。我当然想留住大家,只是我不敢说。王国民道:
“今晚谁也别想回去!既然出来了,就别闲着,一起再找!”
谁也不敢说什么了。他很霸道,霸道也有霸道的好处。有人问:“往哪里找?”
是啊,我也弄不清是不是在目黑了,或者是中转,转哪里?“不管转哪里,总是这方向吧?就这方向找下去!”
王国民手往前一推。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这动作似曾相识,是毛主席的。有着这种动作的毛主席图片和塑像曾经随处可见,但这是对我这一代人,王国民出生的时候,这些图片已经不挂了,塑像已经除掉了,我很奇怪他是哪里模仿的?现在想来,这不是毛主席个人的姿势,而是我们整个民族的姿势,它表示雄起。
这姿势让我倍受鼓舞。可是这么找下去,太漫目的了。再说,要是根本不在这方向,怎么办?大家议论纷纷。王国民说:
“那就全东京找!”
全东京?东京有23个区。太大了。这么大的范围里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只要一个地方稍加忽略,就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可是他说:
“对,全东京!分几组,一个区一个区,给我捞!”
王国民开始分组了。他背朝着我,他显得很高大。男孩子就是好!平时没事是没事,一旦有了事,男的才顶用。有一刻,我甚至产生出这样的念头:他要是我儿子就好了!男人们围成一圈,个个如挺立的顶梁柱。
老蔡问:“到时候怎么联系?”
是啊,茫茫东京。他应:“怕个屌?不是有手机吗?”
我居然给忘了。我已经完全懵了。王国民一咧嘴:“嘿,小日本的发明真是好!”他把所有先进产品都当做日本发明的。“派上大用场了!有手机跟没手机的搭配,别他妈的浪费资源了!就找酒吧,迪吧,卡巴莱,所有亮着灯营业的,什么****地方,给我地毯式搜索!老子就不信,那个佐佐木能长了翅膀飞上天!”
16
我往东急目蒲线方向,王国民往山手大道。老蔡和轮则去更远的地方。用同样的办法:先说个车站名,让司机开。
我看到了一家迪吧。女儿会不会在那里?我的心一个裂,叫司机停车。
迪吧里乱轰轰的,音乐震耳欲聋,像地震似的,我感到晕厥。中间挤着一大片跳舞的人,像一锅煮沸的水,疯狂跳跃着,扭动着。最前面有个女的,她边上围着几个男人,跟她斗鸡似地调逗着,她也应和他们,扭着屁股,她的整个肚皮都裸露出来了。我的女儿难道也这样吗?
我的脑子里冒出了“堕落”两字。这里的“堕落”,不仅指我的女儿被污染,还具有了制度的意味,虽然我曾经是那么热爱资本主义制度,现在,我怀想中国,那是一个桃花源。
灯光闪烁,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那么多的脸,一望无际。我也没法进去找,曾一刻,我企图扎进去,才到边上,就被顶撞了出来。我只得先在边上的座位上找。那里乌烟瘴气,奇装异服男女围在一起。那服饰,就是从原宿买的那种,幸好我没有给女儿买。这样,至少我容易辨认些。那个佐佐木,也并没有奇装异服,一副规矩的模样。他可真会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