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妻都在家。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见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没有马上认出是谁。一开门,见是礼叔,连忙让进屋来。
礼叔这样子很有学者派头。当他缩在沙发里极讲究地品茶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同上海佬联系起来。
礼叔说他也老了,有些事不讲就要带进坟墓了。他说他不讲别人不会讲的。不讲良心有愧。他讲完这段故事的第二年春天就作古了,因而事情的真伪无从考证旷
礼叔讲得很细,很零乱。有些时空颠倒。这是他年纪大了的缘故。我择其要领整理如下。
我祖父原是这一带的首富,娶过三房妻子,我叫她们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奶奶无子嗣,到我家三年后害痨病死了。二奶奶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伯父六岁时,二奶奶伤寒病死了。三奶奶生了我父亲驼子。三奶奶最漂亮也最娇弱,祖父和二伯父被镇压后的一个月,就死了。三奶奶跟祖父的时间最长,祖父最疼爱。三奶奶是睡在床上不吃不喝死的。说起来也算是一个节妇或情种。
祖父知书达理,乐善好施。族中子弟可望成大器者,祖父慷慨助学。礼叔就是我祖父出钱才读到高中的。他家里很穷,人很聪明。祖父本来还要送他上大学、留洋的,后来一解放礼叔就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得到过祖父资助的还有大名鼎鼎的谁谁和谁谁等。这些人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我不便点出他们。他们解放后有的平步青云,有的遭遇坎坷。现在他们也都差不多到了垂暮之年,应当最好追忆过往云烟。不知他们想到我祖父的时候会有何感慨?但在过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之中没有一人敢承认自己同我祖父有丝毫的瓜葛。
祖父的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是大伯父,读书最多的是二伯父,最胆小怕事的是我爸爸。
大伯父在江湖上有三结义,副官大福,警卫长根。他们都是邻村同乡。大伯父的部队在湘南粤北一带驻防。有年冬天大伯在零陵娶了一个长沙女子,叫李一知,是个读师范的洋学生。那李一知天生当太太的料,嫁了大伯父后,便穿旗袍坐轿子,随着部队四处走。李一知身子娇娇小小的,晚上却很有劲,喜欢快活地叫喊。大福最爱做的事就是躲在大伯父房外听,听得身上火烧火燎的。
有次大伯父的部队驻扎在一座寺庙里。大伯父两口子住在西厢楼上。晚上,李一知也不管什么清净佛地,照样欢欢地叫。大福照样躲在外面听。后来李一知出来解手。这女人懒得走远,钻进隔壁一间空房就脱裤。大福正好躲在这里,在暗处隐隐看见了女人的白屁股,心里燥得慌,女人走后,大福浑身发颤,摸到女人刚才解手的地方呼哧呼哧做手淫。这时,大福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令他口水直流。那晚大福通宵未睡。
大福次日清早偷偷跑到李一知小便处蹲了一下,发现香味没有了,只有他自己留下的白色痕迹。
当天晚上,女人又出来解手。之后大福又激动万分地摸了过去。又是奇香扑鼻,令他满嘴生津。
一连几个晚上,大福在女人小便之后都闻到了迷人的奇香。
怎么了得,这女人连尿都这么香!大福几乎要发疯了。
这天,李一知对大伯父讲,派人看着隔壁楼下究竟有什么东西,我几天来都闻到一股香味儿。
大伯父派了几个士兵打开楼下那间房子,见只有一堆生石灰,并无其他什物。大伯父叫翻开石灰看看。翻了一下,就露出七八个陶罐子,罐口塞着稻草。揭掉稻草塞子,是一方白布,再揭开白布,立即香气四溢。老天!里面是整条整条的鸡肉。原来这里的和尚偷吃荤腥,不敢明着炒,就用石灰焙熟吃。李一知小便时,尿水流下去,水汽将鸡肉的香味蒸腾上来了。
大伯父命人将陶罐全部取出来,用这鸡肉款待了所有心腹知己。大伯父不知道自己夫人在上面屙了尿,连连称赞味道好。大福对这鸡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吃得也惬意。只有李一知没有吃,说怕和尚们弄得不干净。
大福尽管已经知道了那香味不是女人的尿香,但胸口那团火再也压不住了。
有回大福偷偷问李二知:嫂子你知道和尚的鸡肉为什么味道那么好吗?
女人说我怎么知道?
大福见周围没人,附在女人耳边道:是掺了嫂子的香尿!
女人红了脸,骂道:不正经的东西,我告诉你大哥叫他阉了你!
大福并没有得手。可他的鬼鬼祟祟叫大伯父察觉了。于是拍案大怒,说要杀了大福。大福跑了。那家伙在外面躲了几天,突然在一天夜里摸进寺庙杀了大伯父。刀子刚捅进大伯父胸膛,李一知就醒了。李一知还来不及叫,就被大福用被子蒙住了头。当大福蒙着女人强奸之后,发现女人已经死了。
长根披麻戴孝跑回乡里跪在祖父面前哭诉了大伯父的死。祖父最宠爱的就是大伯父。痛失爱子,祖父几乎死过去。祖父发誓要生吞大福的心肝。
大福从此浪迹江湖。
长根就留在祖父身边了,祖父视同骨肉。
后来家乡起了土匪。为了免遭强人侵扰,祖父同族人商议,组建了子弟兵。于是二伯父和长根为首拉起了百多号人马的队伍。
山里的土匪常常火并,大王隔不了多久又换了。有回探得坐头把交椅的就是大福。原来大福在外闯荡了好些年又回到了家乡。他知道自己血债在身,不敢回家,就上了山。这伙土匪唯一不敢打劫的就是我们这个村子,所以一直把我祖父家视作对头。大福深知自己只有将我祖父一家斩尽杀绝他才能安安心心回家。这样,大福一上山就同那肢土匪很投机。毕竟又是正规部队混过的,不久就当了大王。
大福当上大王不到三个月,冤家路窄,被我二伯父他们活捉了。二伯父举刀开他的胸膛时,大福表情镇定,只说了句大哥找我来了。
祖父生吞大福心脏以后半年,家乡解放了。
礼叔讲完之后天已黑了。户外街灯通明。在我送礼叔上招待所的路上。礼叔要我尽自己能力翻一下案,说我祖父和二伯父他们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我不作声。
街道上小车往来如梭。车灯令我眩目。
年初我回去了一次。在山头上躺了许多年的那十四个大字早已荡然无存。青山依旧。雾照样很重。父母正请木匠在做棺木。做棺木开工叫发墨,完工叫圆盖。这在老人家是大事。圆盖那天需得摆宴请客。
从发墨到圆盖那几天,爸爸妈妈比小孩子过年还开心。全家人都到齐了。爸爸躬着腰在院子里颠来颠去,像只觅食的驼鸟,很忙。妈妈坐在轮椅里。孙子外甥们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就用手拉一下,笑得很满足。姐姐已很像一个城里人了,戴着全套金首饰。我发现她用手掠一下头发的时候,流露出一种知足常乐者的优越感。姐夫总是和气地笑。他这种人当不了领导,可单位人都讲他好。哥哥俨然经理派头,骑着摩托早出晚归。他有点财大气粗的味道,但又不至于为富不仁。有天正好碰上桃花寄钱回来,上海佬有意高声张扬。哥哥听了,似乎是不露声色的哼了鼻子。我便从妈妈那里知道,桃花很少回家,倒是按月寄钱回来,也算是一个孝女。嫂子水月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说话嘴快。
母亲已经很干瘪,只有鼻梁还可以让人考证出她年轻时的姣容。我承认,我对妈妈的感情一向比对爸爸深些。我不明白,爸爸妈妈对做棺木为何那么高兴。那两个笨重丑陋的木箱几乎令我反胃。人是不是历尽沧桑之后就会超然地面对死亡?我独自感慨着,有点忧伤。
圆盖时,老人要在棺木里躺一会儿,说是可以延寿。爸爸喜滋滋地爬进去了躺了一会儿,连声说道很好,很好。妈妈得由人抱进去。我去抱妈妈。当我的脸挨近妈妈的脸的时候,好像我全身的水份都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我真想拥抱一下亲吻一下我这含辛茹苦一辈子的老妈妈!我知道乡里人不习惯这种亲呢,便慢慢地抱起妈妈,再把她轻轻地放进棺木里。我想尽量延长这一过程,让我的脸同妈妈的脸久贴一会儿。
妈妈躺在棺木里美美地笑,笑得有些腼腆,像位新娘子。我再也禁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妈妈试了棺之后,我坐在妈妈身边,提到了礼叔告诉我的事。
妈妈叹道,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算了吧。
爸爸说,应为你爷爷、二伯父,还有长根伯伯整下坟,倒是真的。
那天摆了二十几桌宴席,乡亲们放着鞭炮来喝酒。只有上海佬一家没有到。我们这边热闹喧天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上海佬在家狠狠地喝鸡唤狗。那是个太阳很好的日子,上海佬高声大气一阵后,孤零零地坐在屋前的场院里打瞌睡。见了这个场景,我无端地感到凄凉,胸口隐痛了一阵。
照样是船哥掌厨。那天他喝得太多了,醉得在地上打滚,哭着小金小金。小金是青英生的头胎,死了,二胎活了下来,名字也是小金。小金出生的年代正是大批铜臭的年代,人们并不拜金。可船哥为什么硬要拥有一个叫小金的孩子呢?现在船哥并不富裕。他房子已从我家隔壁的老屋场搬出了,修了一栋四封三间的土砖房。妈妈说船坨可怜哪,碰上有人做红白喜事,他就早饭中饭都不吃,给人帮忙完了后,晚上再饱饱地吃一顿,喝一顿。一喝就醉,一醉就哭小金。幸得他当兵出身,胃好。
船哥还在地上打滚。我心里酸酸的。
妻这是第一次到我老家,一切都新鲜。见家里有事人人都来帮忙,都来凑热闹,真有意思。她说还是乡里人朴实、厚道,不像城里人那么虚伪和市侩。我听了只是笑。
今年上半年船哥死于胃癌。最初没有发现,一发现就是晚期了。他临走时嚎啕大哭,说还等五年死就好了,等五年儿子就有十八岁了。这件事是妻子半夜里醒来,梦呓一般告诉我的。她白天就知道了,忘了同我讲。我听了胸口发闷,起床到阳台上吹风。远远地看见街道那边的路灯幽幽的,叫人发凉。
清明前夕,收到家乡县委办公室一份公函,说我们家里为我祖父、二伯父和长根树碑立传,在群众当中影响很不好。
我连忙写信给哥哥,劝他不必多事。哥哥回信说事情并不是传闻的那样,只是按旧制给三位阴间人各打了一块墓碑,不过刻出生卒年月而已。
既然如此,我想也并不为过。我没有回复这封公函。
这件事刚平息,最近哥哥又来信,说上海佬同我家争地方。哥哥想在我家同上海佬家的分界处砌道围墙,她不准砌在那里,说界线还应往我家这边移一尺五。哥哥不让。于是上海佬天天叫骂,不怕你家有钱有势,要打架就打架,要见官就见官。
这种事最没有意思,我回信劝哥哥谦让,讲了六尺巷的典故,并附上了“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的打油诗。信发出之后,我觉得自己很迂腐。
我写完这个东西之后,头脑很不清楚。户外月亮朗照,地上像生了厚厚的白霉,令我呼吸艰难。我紧闭双眼,屏息静气,着力去想一想故乡的一草一木。可向我汹涌而来的是严严实实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