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告诉诸位,这个东西,孤自始至终没有打开看过。”
群臣听到嬴曦这话,不禁纷纷转过头,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意味。
嬴曦拿着布帛,缓步走到一处熊熊燃烧的宫灯前,转头看了看那群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朝臣们,见他们纷纷躲闪自己的目光。嬴曦大笑,将手中布帛探近宫灯之中,只见火焰飞快地将其吞噬。嬴曦将正在燃烧的布帛扔到地上,不一会儿,那物事便在群臣的目光中缓缓烧成了一堆灰烬。
嬴曦踢了踢这堆灰烬,面向群臣,朗声道:“孤其实并不相信姬钊,或许,这真的是与其合谋者的名单,但孤不愿为此大开杀戒,也希望诸位能理解,孤其实并不是一个嗜杀之徒,所以,孤希望与诸位能一洗旧隙,同心协力匡扶大周江山,至于这次的事情,就让它永远埋在地底下吧。”
说罢,群臣面面相觑,不少人似乎都不着痕迹地暗松一口气。但同时却又用他们那不太敢相信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嬴曦。
嬴曦却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独自大笑离去,只留下不知所措的群臣滞留原地,久久不敢离去。
广初二年三月,奉大将军嬴曦令,庐江王姬钊赐死,黄门侍郎柳瑾、户曹尚书顾雍、卫尉李敢、司农少卿韩舒等一众谋反大臣皆斩于市,抄灭其家,夷其三族。
这一次,却没有人再敢发出半点反对之声。
当嬴曦将那卷布帛公之于众的时候,所有曾经参与过或见过此布帛的朝臣便无一例外地作出了相同的决定。
无论这东西是姬钊为保命而交出来,亦或是被嬴曦搜查出来,在此时都已经不重要了。嬴曦说他没有看过,众朝臣都明白他的意思。
以顺从,来换取他的既往不咎。
从这一刻起,姬钊一党便已经成为朝臣们的弃子。
当参与谋反之族共三千余人全部被押到渭水处斩的时候,围观之人无不惊骇。
渭水几乎被鲜血染作了暗红,但凡参与谋反之族人,无论老幼妇孺,体长过剑者、姑姊妹女子适人者皆杀之。
一时间,大将军嬴曦恶名传遍天下,其名之甚,竟足以使小儿止啼。
而在大将军府,这个手上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却面无表情,继续执掌朝政。但他这一系列举动,却在函谷关以东的中原大地上燃起了滔天烈火。
齐王姬成闻知此消息,当朝堂之上昏厥于地,醒来后宣布嬴曦为国贼,号召天下诸胡共讨之。
赵王姬迁以族叔之名,立其侄姬钊衣冠冢于国,率群臣共祭之。
徐王姬宿效仿赵王,欲起兵讨贼。
兼领陕东道大行台的韩王姬楚得知此事后,于当日率军进入洛阳,命其内史陈琳书《为韩王檄大将军令》,传告天下。并亲自领军,进攻弘农郡。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身为诸侯王之中最年长,也是辈分最大的唐王姬延,却至今没有任何反应。
“寡人闻古之执关白事者,善德兼才,容仁备广。是如周公、霍光者,为后世仰。伪大将军嬴氏曦者,性躁行厉,饕餮放横,安亲迂贵,地寒位微,无功无德,非和非顺。《诗》曰‘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实曦之谓也。更以豢鹰使犬,举止豺狼,周室之宗,毁以鸩羽;贼之宗盟,委以重任。是人神之所同弃,天地之所难容。良民殷善,血染江河;国贼汹汹,窥窃神器。寡人身宗室之贵,丞大统之盟,是以观兵于崤函,奉驾于长安。风云交汇,万卒瑶光;玉衡倾抒,亿骑汗血。今奉告天下之雄杰,欲以从义而讨国贼者,寡人捉发吐哺,以待群豪……”
当赵武将这篇代韩王所写,声讨嬴曦的檄文读完之时,目光不禁瞥了瞥嬴曦。
“好!”
在座众人本以为嬴曦会勃然大怒的群臣一惊,只见他拍案而起,大声笑道:“此檄文气势雄壮,魄力恢弘,读之可以忘忧也!”
群臣面面相觑,嬴曦却又说道:“如此人杰,竟不能为朝廷之所用,实乃孤之大过,子文,速将此檄文刻于石上,置于孤的花园之中,孤要时时以此为警醒!”
“这……”赵武颇有些愣神,但看他表情,不似作伪,便只好躬身应命。
就在这时,崔缜忽然出列道:“大将军,此时天下汹汹,诸侯蠢蠢欲动,韩王已率军犯我弘农,当下之势,还望大将军早作决断。”
嬴曦笑道:“崔公此言有理,孤已命嬴雍率军出关,协助韦裕阻拦韩王。”
闻言,崔缜有些尴尬,他原本是想婉劝嬴曦,让尚书台以他的名义颁发罪己令,以安抚天下,让诸侯没有作乱的借口。但嬴曦这一句话却生生地噎住了他,使得他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就在这时,户曹侍郎崔琰忽然出列,朗声道:“如今诸侯蠢蠢欲动,皆欲讨大将军擅杀皇族之罪,何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天下悠悠士民之口,实可畏也,臣斗胆,请大将军下罪己令,以抚黎民。”
此话一出,朝堂上众人皆讶异莫名。人人皆知,崔琰乃是嬴曦亲口下令,方才得以担任这颇有权柄的户曹侍郎一职。如此一来,嬴曦乃是崔琰的恩主,他怎可公然站在嬴曦的对立面,当众让他下罪己令?
崔缜听闻崔琰此言亦是大吃一惊,连忙顿首道:“崔侍郎不明事理,口出妄言,还望大将军息怒!”
正当众人都以为嬴曦会因为崔琰的“忘恩负义”而勃然大怒的时候,嬴曦却忽然笑出声来,摆手道:“崔侍郎亦是为孤与国家着想,无妨。”
闻言,众人不禁松了一口气,谁料崔琰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如今不止是百姓,就连太学士子也都在议论大将军此事有失妥当,臣的提议,还望大将军三思。”
崔缜一愣,刚要斥责堂弟。嬴曦却忽然饶有兴趣地说道:“太学?孤还真有些兴趣,想看看这些年轻人对孤是如何评价。”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目光扫视群臣,朗声道:“天下诸侯蠢蠢欲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孤要的,就是让他们按捺不住,自取灭亡,孤不怕乱,只怕不乱!只有他们乱了,孤才有合适的机会将其平定,诸位莫要再担忧了,各司其职便可。”
说罢,嬴曦不顾众人反应,带着自顾自地离开了朝堂。
众朝臣面面相觑,一方面,他们因为嬴曦先前的大开杀戒而感到了恐惧,但另一方面,其中又有不少人因为他先前当众焚烧名单的事情而报以赞许,那些在名单之上,因此举而逃过一劫的大臣们竟也因为此时而对嬴曦心中感激。所以无论关外诸侯如何传言,京师朝中至今仍处于较为稳定的状态,这也是嬴曦老神在在,毫无焦虑之色的原因所在。
目送嬴曦的背影远去,众人相互看了看,最终却都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各归其位,继续料理手头上的事情。
长安太学位于城南,其形制基本是复刻了洛阳太学。
嬴曦带着赵武、荀若以及其同宗兄弟,虎威将军嬴起微服前来,四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走进辟雍,混在人群中观看着太学生们的辩论。
“诸位,庐江王姬钊阴谋叛乱,挟持陛下、天后,此本就是礼法所不容,大将军杀之,何错之有?”
一名白衣士子站起身来,表情玩味。
话音刚落,另一名士子便立刻驳斥道:“放肆,庐江王乃宗室贵胄,依我朝礼法,当免其死罪,废为庶人即可,而嬴曦竟杀之,更大肆诛杀朝臣,这难道不是违背祖宗法度,形同叛逆吗?”
方才那士子闻言,不禁大笑,说道:“依张兄所见,大将军难道还要对这群逆贼加官进爵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围观的士子们不禁失笑。而那位被称为“张兄”的士子却是怒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乃我朝祖制,嬴曦公然违抗,践踏礼法,这难道不是大不敬?”
闻听此言,嬴起眉头一皱,便要上前,嬴曦却伸手拦住他,缓缓摇头。
那士子冷笑道:“张兄一口一个祖宗法度,治学之人,如何能食古不化?古人云:‘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如今之世与文王之世如何能比?”
张姓士子道:“如何不能比?文王之世你是人,难道如今之世你便不是人了?”
此话虽说的胡搅蛮缠,且有攻击他人之嫌,但周围士子仍是忍俊不禁,纷纷大笑。
那被影射的士子丝毫不见恼怒,他说道:“文王之世,诸侯归附,三分天下而有其二,自然需行仁德;而放眼当今之世,朝廷迁都不久便发生宗室叛乱之事,且内有忧患,外有诸侯挑衅,如何能比得文王之世,我以为在此乱世,当行重典,非如此,则不可以救国,不足以平天下,天下不平,何谈仁德?”
“好!彩!”
围观士子纷纷为其喝彩,那张姓士子虽颇有不忿,但却是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在场上沸腾之时,一人却悠悠上台,轻笑道:“虽则如此,但大将军牵涉过多,杀害无辜,就连妇孺老幼也未曾留情,那渭水至今还可闻见丝丝血腥,如此手段,安可统御朝廷,和抚百姓?再说了,造如此杀孽者,就算如霍子孟之高位,最后的结果又能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议论纷纷。嬴曦身旁的赵武眉头微皱,竟是也觉得此人说得有些过分了。
他口中的霍子孟即当年的大将军霍光,当年霍光在章帝之时率军平定诸侯王的叛乱,假天子之名将那几个诸侯全部赐死,此事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后来霍光死后,其家族因谋反被章帝族诛,有许多人认为,此事便是霍光擅杀宗室而招致来的报应。
如今嬴曦也高居大将军之位,与当年霍光的权势别无二致。此人用霍光故事,其背后隐藏的意思不言自明。
嬴曦拦住赵武,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行到外面,赵武皱眉道:“虽说士子可直言无碍,但此人说得也太过火了些。”
嬴曦摇头笑了笑,说道:“若是骂我咒我便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定的话,嬴曦又何惧百世骂名?”
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开,只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就在几人在太学中听士子辩论的时候,一则好消息却自明德门北上,沿着朱雀大街一路传播,不过半天时间,整个长安都为之欢欣鼓舞。
宣政殿。
在这未央宫的中朝所在,百官齐齐到场,大将军嬴曦稳坐上首,率群臣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宣韩信、卫青、蒙肃、贺拔胜、郭振、江甫、裴仁觐见!”
当殿中常侍尖利的角声传彻内外,众人只见七位青年将领穿着武官朝服,联袂走进大殿,跪拜顿首道:“臣等参见太后陛下,太后长乐未央!”
坐于珠帘之后的独孤霓裳道:“免礼。”
七人缓缓起身,殿中常侍手捧一卷制书,朗声道:“众卿北渡瀚海,封狼居胥,自古以来,未尝有之,朕今特赐如下:
征北将军韩信、建武将军贺拔胜、建威中郎将郭振,西破羌戎,勒石金山,夺河西七百里,其功莫大,故擢韩信为前将军,封淮阴侯;贺拔胜为后将军,封濮阳侯;郭振为伏波将军,封江陵侯。并食两千户。
冯翊太守、镇北将军蒙肃,宁远将军裴仁、威远将军江甫,击破獯鬻主力,七战七捷,北逐大漠,饮马瀚海而还,扬我国威,功甚光美。今擢蒙肃为左卫将军,封会宁侯;裴仁封文城侯;江甫封济阴侯,并食两千户。
荡寇将军卫青,率所部长驱千里,杀敌数万,焚毁獯鬻龙城,封狼居胥而还。功无上之,故擢卫青为右卫将军,封长平侯。”
当诏书读完,殿上所有大臣皆震惊不已。就在方才,嬴曦麾下竟然一次性有七人封侯,如此盛况,当真是群臣生平仅见。
七人齐齐跪拜在地,高声道:“臣等谢太后陛下!”
这时,嬴曦忽然出列,来到七人身前,他的目光扫视大殿,朗声道:“自今日开始,漠南,将再无胡人王庭,我大周的威名将远播四海,万邦作孚!”
此言一出,群臣惊骇之下,纷纷顿首道:“臣恭贺陛下,恭贺太后,大周万岁未央!”
广初二年四月,三路出征塞北的大军全部回返。其中韩信率军开辟河西,扩地七百余里,其地经大将军嬴曦名之曰张掖。
蒙肃所部长驱直入,逐獯鬻于极北之地,饮马瀚海而归。
卫青所部焚毁龙城,于獯鬻圣地狼居胥山祭祀天地。
经此一役,北方胡人实力大减,甚至有人作歌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自此,嬴曦终于实现了他“漠南无王庭”的承诺,对胡人作战的大胜,也迅速冲淡了民众心目中嬴曦杀人如麻的印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能够扬国威于塞北,逐胡虏于北疆的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