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中有一处泉水,此泉是唯一一眼在城中的活泉,名为云花泉,水质清冽,饮之甘甜,在江南一带颇有盛名。不过十五年前富阳公主在杭州城建府便将此泉收入府中,不再为外人取用了。
昨日秦烟姿叫万八百往富阳公主府送些最新鲜的莼菜,叮嘱今日府中有宴切莫误了时辰。可今日万八百正要出门,他家入赘到别家的大儿子突然回来和他那媳妇一顿闹。眼看天晚,万八百才算打发了人,匆匆推了菜往富阳公主府去。为图路近才从雅兰酒肆正门过撞上了傅琼琚。
魏小二帮着万八百把车推到富阳公主府的角门,已是夜更将至。
富阳公主府依制而建,起落有致,白墙黑瓦,占地颇大,四周种植各种树木,将大半府院掩于绿色的丛林之中,澹泊而幽秘。
墙角堆放了些怪状青石,配以簇簇的翠竹,看似参差无章,却是驸马崔铣特意堆砌的,青石顺浦江航运而来,所费财帛不止万数。非只门外,公主府内人工堆叠的自然景观不胜枚举。
后门与门柱的颜色是一种淡淡的红,悠然并不耀眼,但韵味绵长。门庑的檐下悬挂的灯笼也是同色,里面的灯烛早已经点燃,在地面打上一团晕红的影。
与寻常人家只在大门放置镇宅之物不同,富阳公主府在后门亦有镇宅,不过并非一般铜狮,而是一对昂首展翅的铜鹤,雕刻鲜活,仿佛立时便要振翅高飞。
负责采买的仆从早在角门等着了,见万八百来了,一边埋怨一边让他们将菜筐卸在角门,由府中仆役搬进府。
很快卸了货。魏小二知道万八百也住在城外,便打算用傅琼琚给的铜钱租了马车回别庄,以免错过门禁。
租马车的地方需要绕到公主府前门,他推着车和老农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
突然他隐隐听到一阵激昂的琵琶声。
跌宕起伏,倏忽多变,不知从哪处亭榭而来。
阵阵杀机和强烈的敌意在乐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呼之欲出,灾难即至的急迫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同音反复,渐渐紧密,疾风骤雨般急促,戈声、鼓声、刀枪拼杀声、人马嘶鸣声、弓弩声交织起伏,听得人头皮发麻,不由地屏住呼吸。
府中景致宁静清幽,与这凌厉乐声以及扑面而来的冰冷之气实在不大协调,但无人敢阻止,因为弹琵琶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屋宅的主人富阳公主萧如安。
今日公主府中的小宴非是公主开宴,而是驸马请客人入府,依照公主往常的习惯必是要去的。不过只打前些日子来了三位客人,公主与驸马的关系就越发冷淡,确切地说是公主对驸马的态度不再同往日般百般纵容,侍婢有些犹疑。
恰在此时,琵琶旋律倏忽拔高,昂扬一瞬又陡然停顿,一切戛然而止。
一时沉默无声,却是别有境界。
此刻,两人正站在后院回廊中,其中一人还未从栩栩传神的琵琶声中醒过神来,望着东岸发愣,如痴如醉。眼瞧着两个侍婢扶着一个妇人从东岸亭榭走了出来,拐向左廊。那妇人看起来三十来岁,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仍能看出她仪态尊贵、面容英美,不过脚步虚浮,像是生了病。便是萧如安了。
另一人高大昂然,气度雅致飘逸,在灯光的映照下,眼眸里闪现着凌人光芒,则是崔铣。他比公主略小些,不过三十出头,双手反背在身后,连头都未侧一下,似乎东岸那边没有半点能使他动容的。他安静地站着,只等身旁的人回过神才继续往前走。
步履极稳,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费尽了心思。
与他同行的是五十余岁前太常博士秦简。太常博士掌管祭祀之事,虽是个闲职,品级也只在从七品上,秦简精通礼学,遍读七经,尤明三礼,过去也是皇帝的宠臣,与崔铣是忘年之交。
“公主的琵琶真是栩栩传神。”他抚着须,“言之真是有福啊。”
秦简虽是文采礼学过人,却是个不懂情事的,恐怕整个杭州城的人都知道驸马与公主的感情不好,连长安都有所耳闻,前些日子宗族之中来过人后,两人更是多日不曾好言,只有他还口口声声地夸赞艳羡。
崔铣微微一笑,长臂一伸,便将秦简往厅堂引。
太阳已经落了山,傅琼琚和萧则站在汾阳别庄后院之中的一处观景楼上,夜风飕飕,露珠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发出清脆的溅声。
崔娘、元青和谢小郎君皆被拦在了后院曾经紧锁的门外,观景楼下有一片芍药花海,残叶败花被随意地扔在旁边,空气里是浓郁的花香,和尸体腐烂的臭气。
傅琼琚的目光落在已经挖出来的三具尸体上,她们呈现不同程度的腐烂,零星的干瘪的尸肉挂在惨白的骨架上。
她伸手环抱着自己,目光落在最新的那具上,原本尸体在土壤中的腐烂速度要比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要缓慢许多,再加上尸体中的血被尽数放出应该比寻常尸体慢得多才对,然而她的血液全部放在土壤之中,潮湿的环境是微生物的温床,加快了尸体的腐烂程度。
这具尸体看上去要比施大娘那具残酷许多,泛着强烈的恶臭。
“那具也许就死在三天前。”她低垂着眼帘也不去看萧则的表情,“前天清晨庄中有个孩子被溺,我在他肩上发现了被竹子抵住的淤痕。顺着汐湖找了一圈,在后院的一处墙角发现了一处……”将墙角的位置指给二郎看,“像今天的一样一窝蚂蚁。”
“蚂蚁?”苏鸣站在萧则身后。
“对,蚂蚁聚集在尿液上,是消渴症的症状。消渴症分上中下消,不一而足。其中下消即为肾虚精亏,尿液浑浊如脂膏,尿甜,因此会吸引蚂蚁。”
她轻轻咳了两句,突然感觉身体被温暖包裹,是萧则的外衫,她将衣衫握紧,“后院关闭已经多年,蚂蚁聚集的地点又离刘三郎落水的地点非常近,当时我便怀疑正是此人用竹杖抵住刘三郎不让他上岸。虽然我未在墙上发现蹬踏的痕迹,但仍然担心这个人就生活在村中,甚至有可能就是别庄之中某个人。”
“因此,昨夜我等在陌上相逢,你才邀我们到庄中借宿。”萧则道。
傅琼琚抬眼看他,见他一副中计了的模样,忍不住一笑,“这个问题昨夜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夜风将衣带吹起,“最多算我们互不相欠。”
“这事暂时不要惊动任何人。”傅琼琚这样做一则是不想惊动凶手,二则却是不想惊动傅氏。
萧则站在她身侧,深深地看着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