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钦余光看到那陌生少年拐进了右边巷子，略松了一口气，听见两个门房恭声唤他“十三郎！”也不过略点头，进了大门。
门内的石柱旁站着数名彩衣侍女，互相嬉闹，大概是正等待着迎接宾客。崔钦是府里的常客，是驸马崔铣的堂弟，博陵崔氏二房子弟，平素没什么架子，侍女惯爱同他调笑。
“十三郎这是从何处来啊？”
还不待崔铣说话，就见管家韩哲正从里面回廊走出来。韩哲身材高大魁梧，蓄着一把美髯，身上带着一股深沉，又曾是行伍之人，杀伐果断，与世家子身上的雍容气质不大一样。但他此时却神色忧郁，似乎有什么不解之愁。
韩哲紧锁眉头，神情严肃地同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交待着什么，小厮态度恭敬地应了声，出门时从崔钦身旁经过向他行了个礼就匆匆出了门。
侍女们眼瞧着这一景儿，却没有一个向韩哲问好的，仍吃吃笑着，相互打着眼色。
崔钦暗地里皱皱眉，这几个侍女其实也是崔铣姬妾的身份，不过崔铣姬妾众多，这几个不大受宠。这两年秦烟姿管着内院，逐了些姬妾，这几个不愿走，便厚着脸皮做了侍女。
她们仗着富阳公主不理家事，便也不将韩哲放在眼里。
这样的脑子也难怪不受宠了。
崔钦眼瞧着韩哲的眉头皱得更紧，但细看起来韩哲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到这些姬妾身上。
韩哲自己对被侍女忽视不恭的状况的确没有感到不快——他素来是不为旁人动肝火的，这些年一贯是温良恭俭、修身养性，何况不过是几个姬妾。
但这几日他的内心深处却不再平静。
二十年前，韩哲没满二十，性子还有些懵懂，就不顾性命之忧跟着萧家军上了战场，南征北战。当时，他是绝对料不到会发生眼前这种情形的，确切地说萧如安麾下没一个人料到她会下嫁给崔铣，将自己变成一个幽怨的后宅妇人。
时局在变，人也在变。
不过平心而论，这场婚姻不仅改变了富阳一人，也改变了崔铣。
崔铣出身博陵崔氏，成亲以前也是崔氏的领头羊，游山玩水，快意林泉。
新朝开立，大可开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当年那篇大笔如椽、毛遂自荐的《志戈状》，亦是文采斐然、气势如虹——大有傲视群雄、收天下于囊中之势。
这一文赋不仅代表了崔铣对新朝的态度，也代表了博陵崔氏的态度，立即受到了皇帝的重视。
但自从他与富阳成亲立府杭州以后，崔铣便像变了一个人，从傲视群雄、修身修德到风流放荡、醉生梦死。
整日沉湎声色，养了大批姬妾，不仅将富阳的脸面置于不顾，也将朝廷的俸禄尽数分给了姬妾。
似韩哲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理解是什么将他变成这样。便是他不愿娶富阳，可也实在算不上沦落到这个地步的理由。
将自己的尊严如泥土一般委弃在地上，这真的是崔铣想做的吗？若无志向便罢，可他原为乔木，却突然放低身姿去做野草，折磨自己也让旁人困顿。
但仅是如此，富阳与崔铣也便相安无事，各自堕落，可偏偏钺王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局势。
韩哲轻声叹息，他神思太久，崔钦不由地打断他，“韩管家，我兄长此时在何处？”
韩哲从记忆深处回过神来，抬头向崔钦问好，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驸马此时应当是与秦太常在安思堂。”
崔钦点点头，也不必人引，自个儿往安思堂去了。
可韩哲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皱皱眉，自打上回十三郎与驸马不欢而散已经半月不曾来府中了，今日宴饮也并未下帖与他，却不想他竟突然到来。
说起来，驸马与十三郎的关系着实有些尴尬，既是堂兄弟也算得上亲兄弟。崔铣出生三房，是嫡次子。他出生之前二房成亲已经十年，却也无子嗣，要说那会儿崔荀才二十五岁，却不知为何一定要过继三房刚满月的幼子。三房哪里愿意，这事闹得众人皆知，还是老太爷做主叫崔铣兼祧两房，为崔氏两房继承香火。
若是这般也罢，哪曾想崔铣长到十岁，二房却又生下了一个亲子，便是崔钦，崔十三郎。
既然有了子嗣承递香火，崔铣自然就不必再兼祧两房，该回了三房。可崔铣是个少年天才，又多年相处，二房哪里舍得下，因此虽然族谱改了，崔铣还是按照往常在两房各住半月。
崔钦便从小生活在这位兄长的阴影之下，年纪又有些相差，感情便不算好。崔铣到了杭州，崔钦也没有什么表示，连平常堂兄弟也不如。三年前他始任左金吾卫仓曹参军杭州从事，才开始到府里走动。
崔钦顺着长廊往安思堂走，他一贯是觉得富阳公主府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
他走过前院，视野便开阔起来。东边是一片花园，暗香扑鼻；西边则是由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假山中间还生出了一枝葛藤萝条，枝繁叶茂，爬满了大半个假山。
绿意盎然，倒真的生出些深山林壑之感来。
崔钦知道这些景观是由兄长崔铣亲自布置的，内含奇门八卦。崔铣在这方面颇有造诣，他幼年时常在崔铣房中看到这类卷轴。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穿行。
这几年他常来公主府，可每来一次疑惑就会加重一分。公主府的处处布景皆为崔铣亲自设计，单从这一点崔钦会认为兄长与公主感情非常好，可事实却完全相反。
他穿过庭院，向西过了一道圆形拱门。
一组亭台楼阁出现在眼前，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的细节处颇具匠心，是为“鸣音阁”。
他抬头细望一番，并不见嫂嫂富阳在此。这廊榭是专门给富阳公主弹琵琶用的，修得很高，又内含一些扩音设计，可以将乐声穿得更远。额枋上处处画着彩画，线条明朗生动，着色秀丽淡雅，也全是出自崔铣的手笔。调整一下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