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爬上亭子所在的小坡，少年眼尖，一眼看出亭中伫立的男子正是拔都当户，便快步走上亭子内。正在凝神苦思的拔都听到脚步声猛然转过了身，看到缓步走来的是那少年，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少年抬脸浅笑，问道：“当户不觉得惊讶？”

拔都深深吐了一口气，回道：“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少年更好奇了：“哦？请当户讲讲此话从何说起。”

“你年纪轻轻，却能得你家大人的信赖，掌握这股势力；身为南朝贵族，却不惧污名加身来与我这个敌国大臣深夜密会，这都属于情理之外。”

“那意料之中呢？”

“上次打赌一事，我便看出你在南朝身份不简单。况且你刚到浚然山，广德的人就说有大人物要来见我，让人如何不想到是你？”说着说着拔都盯住少年：“不知阁下请拔都来有何贵干？”

或许是因曾经进入过中原，得到过中原不少文人和工匠，室韦汉化程度非常深，可能普通牧民还没什么，大多数贵族如今大多是说汉话，学汉礼。

反而是大周因为开国时曾经以侠立国的原因，民间侠客泛滥，好武轻文。那些文人虽然在朝堂上位居高位，但在大周受欢迎的程度还不如在室韦贵族中呢。

所以眼前的拔都能说流利的汉话没什么稀奇的，汉话早就在贵族中普及了。事实上少年知道连阿德乐都会说一口流利汉话，只是他身为室韦大汗无论如何在正式场合不可能使用非室韦语言罢了。

这是国品的问题。当年查号独汗曾经下过命令，不允许贵族学习汉话汉学，不就是怕本族彻底被汉学同化，乃至室韦这马背上的民族彻底失去野性吗？而今时隔多年，任查号独活着的时候威望有多高，如今他的命令还是已经没什么人在意了。如今贵族们学习汉学已成潮流，大势所趋，就连阿德乐汗这样的人物也只能选择顺其自然。

想的有些远了，回过神的少年坦然应道：“怎么，他们没说清楚吗？在下此来是为了和当户做一笔生意。”

拔都冷笑道：“不知堂堂大周使节，要与某谈什么生意？先说好，本当户不做卖国的生意。”

少年暗自腹泄，不做生意你大晚上不好好睡觉跑到这地方等人？难不成是出于好奇？

“当户说笑了，我等做得并非是卖国构当，往小里说是强族自保，往大了说是窃国吞天之事。当户不会不感兴趣吧？”

拔都蹙眉：“尔可是胡言乱语？以你我实力去行吞天窃国之为莫非可笑？”

少年叹了口气，知道今天不露点底以拔都的谨慎性子是不可能获得信任了。当即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你我确实无此能力，那广德呢？大周呢？”

拔都充满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连大周都搬出来了，还不是要本当户出卖室韦？”

“当户也别急着撇清自己，你也应该明白，接下来草原的天要变了。大乱将起，当户就没想过借这个机会恢复你族荣耀？”

拔都不屑的撇撇嘴：“草原能有什么大乱？就凭黑山汗那一两万族兵？黑山贫瘠，他们再勇猛也只是一时之患罢了。只要你们大周不兴风作浪，草原的天变不了。”

少年不慌不忙：“咱们明眼人不说暗话，你们室韦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黑山部那么简单。说实在的你们室韦的衰弱源于你们自身，尤其是阿德乐已经老了，对草原群雄的威慑力已经大大降低。更何况即使是他年轻时也不是查号独那样能人所不能、仅凭一己之力可以撼动大势的人物。接下来的几年，他能做的只是待在浚然山，尽量维护汗庭的威望，同时保留汗部的实力。当户想想，若是到了战火纷飞的时候，你的部落又非嫡系，会是什么下场？”

谈生意嘛，就要这样，威逼利诱，做个生意硬是说成我在救你啊，这生意多半就成了。

果然，拔都面色凝重起来，显然他也明白刚刚少年的话不无道理。他仔细想了想，问道：“你们周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若是你们打着覆灭我室韦的主意，对不起，恕难奉陪。”

不管怎么说，他内心里都是把自己当做室韦人的。即使对大汗和汗部均有不满，甚至怨恨。但当年正是他的先祖与查号独的爷爷联手，试图将室韦这个族名变成整个草原所有民族的统称。这项伟业历时三代，直到在雄才伟略的查号独手里才勉强完成。这份荣耀既属于汗部，也属于他的部落。

他不愿意为了自己种族的保全却换来整个室韦的覆灭，这样先人的努力将被彻底埋没。更何况到时候室韦不存，他的部落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对抗大周。若是周人将他出卖汗部的消息放出，只怕在草原他再无立锥之地。

少年却像是看出他的担心，安慰说：“当户放心，我大周的意思并非覆灭室韦，相反我希望未来统治草原的是你控制下的室韦，当然居延川我们一定要拿回来，这方面不用你助我。阿德乐汗的几个嫡子都不堪大用，这也是室韦最好的选择。”

拔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少年，不信说：“你想骗我？难道你们大周不是视我室韦为心腹大患？”

“心腹大患是实话，但也因此我们知道如今的室韦难以真正威胁大周，若是让新兴势力——如黑山部崛起，对我大周的威胁不是一般的大。换而言之我们需要室韦在草原的力量消灭我们共同的敌人。”有些话他没法直说，大周真正的敌人不在草原，如今的草原也不是大周有胃口能吃下的，所以暂时他的目标只是居延川，至于后续的嘛……

倒是拔都发出轻蔑的笑声：“共同的敌人？若我没猜错，黑山部崛起的背后有你们广德的影子吧。一方面支持他们作乱，另一方面又用这一套说辞引我上钩，莫非是把在下当傻子了？”

“不敢不敢。我广德确实与黑山部有来往。说句实话，黑山部从开始兼并附近部落到起兵都有我们的干预。你也别生气，刚才说了，你们室韦已经开始衰弱了，出现黑山部这样的挑战者也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而已。”没错啊，室韦的这场动乱迟早要来，他只是让这一切发生在他最需要的时候。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拔都不耐烦道。

少年一乐，总算上钩了。连忙上前：“当户莫急，我来说说。”说完上前密语。

望月亭外，几个守卫如深渊古井一般沉默着欣赏无边月色。刀兵方止大周便派来使团，辛苦一日却毫无进展，谁料到真正影响无数人命运的谈判却发生在草原深处一座由汉人建造的亭子里？

或许，因为黑夜是真相的最好掩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