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那天晚上,陆绍阳提出,这段时间自己能不能搬回来住。
“爸妈,你们看悦悦这样,我如果在家时间多一些,但凡她犯了毒瘾便由我去照顾,这样的话,她也不必因为舍不得你们而把痛苦抗下,伤害自己。再说了,肖然得顾着公司的全局,也有自己家庭,不可能天天回来,你们年纪毕竟也摆在这里,受不住一直这样的。”
他说着微微笑了笑,“而且妈知道的,今天我给悦悦烧了饭,她还挺喜欢的。”
梁淑贞张口欲说什么,却如鲠在喉,最终只是低叹声,望向自己的丈夫。
陆永轩面色沉静,看不出多少的情绪。他端起茶几上的一杯清茶,抿了一口,而后平缓地抬起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大儿子。
“但悦悦从心底里并不愿意见到你,她现在身心很脆弱,我怕影响她的康复。”
陆邵阳神色微凝,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知道,爸。只是我觉得……总这样并不是办法。她只要不犯毒瘾的时候,我肯定尽量去回避,您看这样行吗?”
“你的工作呢?不用去上班了吗?”陆永轩问。
“哦这个不是问题。”陆绍阳说,“之前为了那个案子用的精力很多,我跟领导打了申请,他们也知道我的情况,给我时间调整状态,所以最近基本没什么重要事情分到我手上。白天的话肯定还得正常去单位,但下班后时间还是挺充裕的。”
陆永轩又垂眸抿了口茶,缓声问道:“那小笛呢?”
“啊?”
陆绍阳对于这个问题实在是始料未及,禁不住略显羞涩地干笑了两声。
“你们在处对象了吧?我上次听肖然提了这么句。”陆永轩抬眸看他,“你不用陪她吗?”
“这……那丫头肯定能理解的,她跟悦悦关系这么好,肯定也希望她能快一些好起来。”
似乎有关顾笛的话题令原本凝重的气氛悄然活泼了些许,陆邵阳笑了声,“至于我跟她嘛,不是有一句诗来着,什么‘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其在朝朝暮暮’,日子长着呢!”
陆绍阳口中蹦出一句诗,说句不那么好听的,在陆永轩长久以来的固化印象里,就好比“狗嘴吐出了只象牙”,这倒让他一时有些诧异,似笑非笑地拧起眉头:“你怎么现在还整起这套来了?”
“俗话不是说嘛:活到老,学到老!”陆绍阳耸耸肩,笑容愈发大,“还有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您说顾小笛一科班出身的历史老师,我在顾老师的悉心指点下,文史方面的造诣提升点也正常啊!”
一旁的梁淑贞竟是没忍住低笑了声,却又很快敛起,故作淡漠地清清嗓子:“要我看也行。你既然最近不忙,就按着你说的来吧。”
语罢话锋一转,“还有,三十岁的人了,说话做事别再不着调。男人要有担当,小笛那么好的姑娘跟着你,你别对不起人家。”
“哎呦妈,您放心,您这懿旨一下,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对不起人家啊!”
陆永轩仍旧端坐在沙发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这眼前的一切,似乎并不怎么真实。
这几分钟,短短的几分钟,他们与陆绍阳,像极了这世间平凡的父母与子女。他们聊着生活、聊着情感,可以听闻孩子的打趣。一切来的既突兀,又似乎顺理成章。
明亮的灯光下,他发觉陆绍阳的面庞是那么的清晰,清晰过与之有关的贫瘠记忆中的任何一个瞬间。
这么多年,陆永轩关于陆绍阳的认知,似乎总是定格在那个叛逆而暴戾的少年身影。
然而这一天,籍着头顶上方明亮且柔和的光,陆永轩看清了陆绍阳的脸。他只身淌过了十四载的漫长洪流,变得挺拔而硬朗,偏偏却又有着一双柔和的眉目,在白亮的光晕下,浅浅地盈着微光。
这是三十岁的陆绍阳。
最后商议下来,陆绍阳决定转天搬回来住段时日,直至陆悦然毒瘾戒断成功。
当天他离开前,梁淑贞忽的想起什么来,从药箱里拿了一只软膏,快步走至玄关处递给他。
“疼不疼?”她缓声问,“今天悦悦咬的地方。”
陆绍阳微怔,很快回了神,笑着从梁淑贞手里接过药膏:“妈您别把我当林黛玉啊!您说我一刑警,不说多神武吧,健硕还是够得上的吧?这点小口子要抗不过去,那可不丢人丢大发了!”
“你别贫嘴!回去记得擦些药,要是感染了就麻烦了。”
“遵命了!”他神色熠熠,手拿着药膏晃了几下,咧着嘴笑容很大:“我走了啊,谢谢妈!”
陆绍阳走出陆家的别墅,六月的晚风迎面而来,带着温湿而粘稠的暑气。
这晚天气特别好,他一抬头,能看见繁星微明的夜空,在n城这种光污染严重的城市,这可算得上难得的景观了。
陆绍阳此刻的心情也如同这难得的烂漫夜空,一片明朗,连走路都禁不住有些飘。
他忽然想起今天还没来得及给顾笛打电话,正准备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铃声便已经响了起来。
“喂,你在哪儿呢?”
电话那头,顾笛的声音携着些微的慵懒,听着是几分疲惫、几分娇俏。
陆绍阳笑:“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这不你电话就来了?这叫啥,心心相印!”
“谁跟你‘相印’?”她也笑,“在哪儿呢你?”
“刚从我爸妈家出来,你呢,在家里吧?”
“哪儿呀?今天张老师家里有事,让我帮她看了两节晚自习,这会儿刚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那你在学校门口等我,我来接你。”
“好啊,那我等你啊。学校东门,一会儿见。”
顾笛挂了电话,美滋滋地将手机捂在掌心间,看着通话记录里“陆绍阳”三个大字,傻傻地歪着脑袋轻笑。本来嘛,走路或者骑车就能到的距离,可自从心里有了人,这距离可就拉得远了呀!
一刻钟后,陆绍阳的小别克驶入了顾笛的视线。
她看得出,今天陆绍阳的心情是连日来难得的好。他开了副驾驶的车窗,大晚上的竟然还在脸上挂了副骚里骚气的墨镜,一手撑着方向盘,一手环着副驾驶的椅背,邪魅一笑:“妞,今晚跟哥浪?”
顾笛一面庆幸着这东门是偏门周围没什么人,一面憋笑憋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她开了车门钻进去,人还没坐稳,某人便跟只大号树袋熊似的粘了上来。
“喂,热不热?弄我一身汗!”顾笛装作嫌弃得不行,“有点正形好不好?”
陆绍阳还偏偏就吃她“道貌岸然”这套,乐的不行,一手取下墨镜,微眯着眼睛继续发骚:“刚才被哥帅到没?”
顾笛一脸正经地摆事实讲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啊,你听着。如果你开着一辆兰博基尼啊玛莎拉蒂啊,配上刚才那个样子,那还是蛮拉风的。可惜……陆警官您这,您这别克,还是低配般别克,对吧?这……就比较像脑科医院出来的了。”
陆绍阳也不恼,继续眯着眼作妖孽状:“我跟你说,甭管开兰博基尼还是开别克,这个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最重要吗?尺寸,力道,技巧……”
“陆绍阳!你什么人啊?烦死了一天到晚的!”顾笛被他弄得又羞又笑,涨红着脸啪嗒啪嗒往陆绍阳膀子上锤。
“诶我说你,就是跟未成年小朋友待多了,现在坐在你旁边的可是一个大好年华的健康成年男性,这又啥好羞的?”陆绍阳笑,“还有啊,我发现这段时间,你这丫头咋越发‘没大没小’了?以前那一声声‘绍阳哥哥’叫的我这心花乱颤哦,怎么现在就只听得见‘陆绍阳’三字儿了?”
顾笛眼一横:“你管我呢?我想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
陆绍阳阴阳怪气地“咦”了声,却是从打心底儿的觉得甜滋滋的。嘴上虽说是一声声“绍阳哥哥”听得软绵,而大概也只有当事人明白,这个称谓才是真正疏远淡漠到了极致。他喜欢听顾笛喊他全名,带点儿从前的她从未表现出来的小娇滴与小蛮横。
顾笛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街道,霓虹的光偶尔会闪着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侧眸躲避,却看见那一道道彩色的霓虹斑斓在陆绍阳盈着笑的侧脸上。他原本硬朗的轮廓线条溺在这光影与黑暗的交错中,莫名显得的优美而柔和。
顾笛一时竟是看的发痴,只想徜徉在这如水而旖旎的夜色里,永远不要脱离。
车子开到顾笛家楼下,他送她上楼。
家门一打开,顾笛竟是主动地一把搂住陆绍阳精壮的腰身,她将自己温热的脸颊贴上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质布料,她听见他的心跳,有力而快速地律动。
陆绍阳伸臂回抱住他的姑娘,紧紧的,像是企图将她揉碎在自己的怀抱里。初夏粘稠的空气,混杂着浅淡的汗味,竟是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他开始吻她,从额头、至鼻梁、至面颊,最后吻住那柔软的双唇。
她感受到他的舌尖正在一点一点地撬开自己的唇瓣,盈着些许的试探、以及最为原始的雄□□望。她早已感受不到任何的意志,只觉得自己的躯体正在这湿热的房间、在男人宽厚的胸膛里,一寸接着一寸地融化开去。
一室情迷意乱,最终在窗外起伏而鸣的知了声里,渐欲化归平静。
他与她在黑暗中赤身相向,她缩在他的臂弯里,感受着密匝的汗珠顺着男人健美的肌理线条,缓缓地滑落。
“今晚还回去吗?”她问。
他笑,蹭了蹭她的鼻尖:“怎么?舍不得我走?”
顾笛哼了声:“哪有?”
“我还没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顾笛抬起头。
陆绍阳面目温和,伸手揽过顾笛的脑袋揉了揉,缓声道:“我明天搬回爸妈家住段时间。”
“嗯?”
“是这样。今天我下班回去家里,正碰上妈愁得要命,说悦悦一直没胃口好好吃饭。然后我就说我做饭还行,可以试着给悦悦做做看,反正别告诉她是我做的就行。没想到悦悦还真的就挺喜欢我做的饭菜的,这不就被召回去搞个‘副业’了嘛。”
顾笛沉静片刻,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样啊。但你住回家,悦悦见到你,会不会情绪更加激动?如果只需要做饭,你其实可以做好送过去啊?”
“这……嗨……”
陆绍阳还想着怎么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却没料到顾笛忽的将手指移至他的肩头,在他那处被悦然咬伤的口子上轻轻地划着圈。那伤口并不十分深,在一名看惯了大伤小伤的刑警看来,其实不算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伤口值,起码让悦悦能将自身剧烈的痛苦转散开去而不必一人苦苦煎熬。尽管自己抱着这样的想法,但陆绍阳在告知顾笛整件事情时,仍旧选择了隐瞒这一部分。只是没想到,这个看似温淡怯弱的丫头,远比看上去敏感太多。
“你是觉得反正黑灯瞎火,我又情迷意乱的,肯定发现不了?还是说就算被发现了,就胡乱扯个谎搪塞过去?”
“没,丫头,你别多想,一点点小伤而已。”
“告诉我实话,这个伤口,还有回家住的目的。”
陆绍阳缴械投降:“伤是悦悦咬的。”
顾笛从他怀里挣出来,伸手开了床头的灯。微弱的灯光下,他肩头的咬痕陷入肉里,泛着黯红的色泽。她知道,这并不那么严重,心里却依旧一阵一阵翻滚着不是个滋味。
“这样也好。”她听见陆绍阳又开了口道,“她能把痛苦发泄出来,总比自己憋着忍着要好得多。而且我跟你说,前两天我跟悦悦的医生聊了聊,他说其实悦悦已经好转很多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会好起来的。”
顾笛点点头,随即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把自己埋入了男人精壮的胸膛里。
陆绍阳抱住她,缓声道:“各方面我都权衡过了,你不用担心。其实怎么说呢……爸妈他们能同意我回去,我很开心。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跟家里的关系就真的挺那啥的。这次我自己也希望能好好的跟爸妈、跟悦悦和肖然,把关系处的像个真正的一家人,我想为悦悦、为我这个家多做些我能做的事情。明白吗,丫头?”
顾笛尽力与他贴的更紧些:“我当然明白。我也希望悦然能健康,也希望你跟家里的关系能真正变好,特别希望。只是陆绍阳……你痛不痛?”
陆绍阳笑,一开始笑得温和如四月微风,几秒钟后却越笑越欠揍:“我说,心疼不能光嘴上说说啊!真心疼你男人我,得从别的方面多给我些慰藉啊丫头,你懂的!”话音刚落,某人便以左臂斜支着脑袋,舒展身体,一脸春光无限。
本来多感人的氛围啊,顾笛差点儿要落几滴眼泪,又硬是被陆绍阳搅黄了。顾笛想,小说电视剧还是得少看,你瞧瞧现实里的这么些男人都是什么玩意儿?
她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转念却又实在是憋不住笑出声,抡起小拳头开始捶人,捶够了便拉开了一旁的床头柜,伸手翻找:“我记得这里放了支药膏的,哎在哪儿来着?”
谁知陆绍阳长臂一使劲,勾着脖子把顾笛揽回来,捏着嗓子哼哼唧唧:“人家不要药膏,人家要顾老师亲亲!咩!”
“陆绍阳!”顾笛被他骚得小脸通红,“你吃错药了?别闹,我给你上点药别回头感染了!”
“感不感染说一会儿再说!目前还有更急迫的问题等待解决!”
顾笛被他双臂一揽,整个人翻进了他的怀抱里。
晦暗夜色与微黄灯光的交织里,她与他四目相对。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笑意化散在彼此颤动的鼻息间,浅浅而又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