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12月3日,时至深冬。
顾笛望着病房外被深重雾霾笼罩的城市,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世界就此毁灭了,会不会更好?
很快,她笑了起来。笑得泪水蜿蜒着苍白的面颊滑下,在素白的枕头罩上落下一潭小小的水渍。
你瞧啊,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十天前,她的感冒转成了大叶型肺炎,严重到需要住院的地步。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呢?这些天她总在想这个问题,后来她找到了一个答案——苦肉计。
她病的严重,有人会心疼死她,那么他就会回来,他就不再跟她玩捉迷藏这么个幼稚的游戏了。
她住院的这么些天里,陆永轩和陆肖然每天都会来。
他们说,梁阿姨和悦然精神受了些刺激,仍在恢复,暂时还不能来看她。
他们说,小笛你要好好养身体,要按时吃药,要多吃些东西。
他们还说,没事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吗?
可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看到血,看到好多好多的血啊。
她还能听到,那不知从何方传来的,于剧痛中绝望的呜咽与嘶喊。
她恍惚中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是相识二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破碎与苍白。
他说——
丫头,我好痛,我痛得快死了,救救我。
这天,陆永轩带了补汤来看望她。
顾笛怔怔地望着窗外,隔了很久才终于意识到病房里进了人。她转过头去,低声唤了句:“陆叔叔。”
陆永轩勉力笑了笑,问:“今天身体好些了吗,小笛?”
她没有作声,垂下双眸,望着被褥上自己那双愈发消瘦的手。
“孩子,警方没有放弃,一直在找,我们要相信他们。而你要做的,或者我们要做的,就是再坚强些,努力让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精神好起来。这样等到他回来,我们才能更好地面对他、更好地照顾他,你说是不是?”
“我们?”顾笛恍惚地摇起头,“不,不……陆叔叔,我是我,你们是你们……你们儿女双全,你们不在乎他、放弃他、不要他,但我不行的,我不行的……我只有他。”
陆永轩哀痛难抑,“小笛……悦悦有身孕了,而且她……”
“我知道,我明白…咳咳……”顾笛缓声打断了他,虚弱地咳了好一阵,“陆叔叔,您说的我明白,除了那群穷凶极恶的暴徒,谁也没有做错,我谁也不怨,他也肯定不会去怨的。可我说的也的确是事实,不是吗?他终究是被妈妈亲口选择放弃的孩子,我也……终究是除了他,一无所有的人。我们的感受,您,以及你们所有人,永远没有办法体会。”
陆永轩走出病房后,觉得太过疲惫,俯身在走廊旁的座椅上坐下。
他没敢告诉顾笛,警方已经抓到了那个叫周成的疤脸男人。
他笑得癫狂至极,说陆绍阳不就是条连自己亲妈都不想要的狗,他已经死了,被他们一刀、一刀、一刀地剐死,连骨头都剁成了稀烂,扔进山里喂野狗了。
然而警方不信他的话,他的几个同伙还不知去向,在未抓尽所有人、未找到陆绍阳的‘尸体’前,他们绝对不会放弃。
但尽管如此,市公安局局长杨束平以及市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王裕,在几度欲言又止后,仍是表示——
如果,如果最后真的是最坏的那个结果,公安必定不会亏待为人民、为社会献身的英烈及其家属,尤其,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
陆永轩想到这些,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干了,他哭不出来。
他的心口仿佛被尖锐的利刃生生地剜着,一刀一刀,他痛得几乎不能呼吸,痛得快死了。
而这或许,就是他的孩子,此刻,或是曾经的无数时刻,所承受的一次又一次堕入地狱般的切身之痛。
绍阳啊,是不是很痛呢?
回来吧,爸爸让医生给你治病,就不会痛了。
回来吧,孩子。
痛啊。太痛了。
陆绍阳不知道自己被他们从那间废弃仓库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天,浑身上下只有痛觉是清晰的。
他知道,自己的双腿已经断了,他清楚地听到他们的狂笑,说:“老黑,你不是有那么点三脚猫的正骨本事儿,来,玩儿一个练练手!”被唤作‘老黑’的男人果真上前,极其粗暴地推扯着他本已折断的腿骨,过了不知多久,那人说了声“完事”。而后,谁曾料想,在他们张狂的笑声与啐骂声里,又有两人上前,在他刚刚被潦草而粗暴接正的相同患处,施以了无数无数的重棍……
后来,好几根肋骨和手臂也断了。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一根接着一根断裂的声响。
痛极了失去意识,他们便拿混着冰粒的水一遍一遍地泼向他,隆冬湿寒的空气凝着那冰寒的水,残忍地一次次钻入那些断裂的缝隙。
再后来,他们开始拿起铁棍击打他的头。
然后呢?结束了吗?……不,还没有,他们愈发癫狂,操起匕首疯狂地捅向他的肚子,捅了好多好多下啊,捅得腹腔的那些脏器被一遍遍翻搅着撕裂。
他开始吐血。或者说根本不是吐血,因为鲜血完全是不受控制地自他的口中涌动而出,疯狂地,甚至有一个恍惚的瞬间,陆绍阳惊诧于自己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这么多的血。
自己呢?
自己哭了吗?求饶了吗?求他们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吗?求他们干脆一枪杀了自己吗?
不知道……也许吧。
毕竟太疼了,疼到人哪儿还有什么理智?还有什么意志?
但他知道,他们威风不了多久了。应该很快就有人抓到他们了吧?肯定会的,肯定会很快的。
血一滩一滩地从陆绍阳周身的创口向外涌着。
妈,您说不能让悦悦留在这儿,您说得对啊,这群穷凶极恶的暴徒,他们肯定会往死里折磨悦悦,悦悦熬不住的。
可是妈……可是我流了好多血,我好痛,痛的快死了,我也……不想死的。
妈,如果我死了,您会不会感到难过呢?哪怕一点点的难过……
陆绍阳觉得实在是累了,太累太累。
怎么办?真的好想就这么彻彻底底地睡过去,这样就不用这么疼了。
可不行……不行的,答应了要回去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哪儿能食言呢?
不……不,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他愈发模糊的视线,紧紧凝着一室黑暗中唯一的一个小小的气窗。那里会有微弱的光明,微弱的、却又坚韧的光明。
老天啊,求你了……我知道我有很深的罪,我知道我有。
可整整十六年,整整十六年啊,我用尽我最好的年华,那么卑微、那么努力、那么不顾一切,就只为求得一份救赎。
难道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
我想活下去的。
请宽恕我,请让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