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又一桶冰水泼来。
这夹杂着冰粒的水,混杂着寒冬低迷的空气,一点一点渗透入他周身的创口。
此时血似乎都被冻住了。
陆绍阳的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醒。
他似乎回到了过往的很多个瞬间——
童年记忆中炎热的夏日,他奔跑着穿过乡间盛绿的麦田,撒欢儿地跳进水塘,不一会儿便摸了一桶的鱼虾。那时他的身边只有爷爷奶奶,逢年过节,才会见到爸爸妈妈。那些短暂的相见,爸爸妈妈也曾满怀宠溺地抱过他,会笑着唤他“阳阳”,会说“我们很快就接阳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好不好?”
他看见了他的弟弟妹妹。他们还是学生时代的模样,背着书包,穿着干净清爽的校服。他们曾在校门口等过他,肖然总不忘拿着本单词书,走哪背哪。悦悦却是活泼地多,蹦蹦跳跳地朝他招手,说:“哥哥,今天妈妈生日,你别又跑出去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少年时,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一个总是怯怯笑着的姑娘。他喜欢故意路过她的教室,喜欢将手中的篮球拍的巨响,她闻声便会转过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盈着些惊吓,衬着那白净的面庞尤为可爱。她爱笑,却总是笑得没有那么快乐。那时他就想啊,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保护她的男人,因为他想见到她开怀笑起的样子。后来,他如愿了。他娶了她,那个晚上,他们在母校的南墙边跳舞,步伐凌乱地旋转、拥抱。他们痴痴地笑,他说,等我七老八十了还会邀请你跳舞,到时候你可还得答应。
他回到了这一年的除夕,爸爸、妈妈、悦悦、肖然,当然,还有他和他新婚的姑娘。他们坐在灯火通明的家里谈笑、他们相依在清朗祥和的夜色中看焰火。那一簇簇无尽的绚烂下,他听见了爸爸低沉却柔和的声音,他说,绍阳,岁岁平安。
他疯狂疯狂疯狂地思念他们。
他用了很多很多年,完成了很多他渴望、乃至于奢求的事情。
他告诉自己,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这些美丽的、温暖的瞬间,才是真的,这才是他陆绍阳拼尽青春、拼尽一切所换回的人生。
而那棍棒的击打、那利刃的翻搅、那折断了无数次的骨头、那混杂着冰粒的水、那无法断歇的蚀骨的痛……这些是假的,是幻觉。
他必须要这么告诉自己。
因为,他要活着,他要撑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很短的几个小时,又似乎是很多很多天,陆绍阳不知道。
他仿佛听见很多很多的声音。可他眼前只剩一片黑雾,什么也看不清。
他感觉到自己破烂不堪的身体似乎被人托了起来,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撕心裂肺地哭喊。
谁呀?哭的跟个小娘们似的。
好像是……他那个傻徒弟尹浩?他也来参与这次行动了?怎么许久未见,还是这个傻帽样子?
他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是不是……兑现他的承诺,可以回到他们身边了?
他苍白地笑起,终于任凭自己沉陷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
12月6日,星期二,陆绍阳失踪的第十四天。
n城刚刚下了一场冬雨,湿冷难耐。
陆永轩接到王裕的电话,是这一天的上午,十点刚过。
王队长的声音喑哑,出言异常缓慢。
他说:“陆先生,我们找到绍阳了。”
警方是在距离n城一百五十公里外的丘陵山区内找到的陆绍阳。
他被抬上救护车,立刻送至距离最近的c市人民医院,但伤情实在太重,在c市医院做了初步的抢救措施后,随即被转运至省人民医院继续抢救。
陆永轩挂掉这通电话后,感觉手失去了力气。他哆嗦的刹那,手机掉落在地。
他深呼吸,弯腰将手机捡起,而后拨通了小儿子的电话。他告诉陆肖然:警方找到你哥哥了。
电话两头,一片死般的寂静。
良久,陆肖然如梦初醒,颤声道:“爸,我现在去家里接您……我们去医院。”
陆永轩应了声,转眸静默地望向坐在小院中的妻子。
连日来,梁淑贞的精神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每每恍惚时,她便念叨着:“绍阳回家了吗?我刚刚听到他跟我说话了,他说他要回家了。”
陆永轩沉叹,出口喑哑不堪:“肖然,我们父子俩先去吧……你妈妈和悦悦,暂时先……我们……我们先去吧。”
陆永轩和陆肖然赶去省人民医院,一路无言。
他们在急诊手术室外看到了许多警官,他们知道这些都是陆绍阳的领导与同事。警官们神情肃穆,肃穆到有那么一刹那,令他们恐惧。
其中有一位年轻的警官,陆永轩觉得似乎面熟。他的双手与衣衫染满了鲜血,这会儿时间长了,血渍呈着发黑的暗红。陆永轩知道,这是他孩子的血。
年轻的警官整个人在颤抖,双目仿佛也同样染上了鲜血,充斥着悲怆与恨意。
王队长走上前,敬了一个礼。
陆永轩觉得双腿发木,陆肖然赶忙伸臂撑住了自己的父亲。
“他……他……”
“他活着。陆先生,绍阳很顽强,非常顽强。”
“辛苦你们了。”陆永轩捂面,声音沙哑而破碎,“辛苦了。”
就在这时,那个浑身染血、一直垂首颤抖的年轻警官,忽而抬起了眼睛。
“你们在乎过他吗?你们这么多年把他当什么?”
王队长出口喝住:“尹浩,别说了!!!”
尹浩觉得自己悲痛到几乎崩溃,他管不了那么多。
“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吗……你们知道吗……全是血……全是血……全是血……全是血……”
王队长立刻让身边的警员将尹浩拖了出去。
陆永轩无从言语,只是凝视着那扇紧闭的急诊手术室大门,空洞地凝视。
下午两点一刻,顾笛病房的门被人推了开。
进来的是陆肖然,他面色苍白、步履踌躇,却强装着镇静。他甚至还朝着顾笛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他问:“今天还好吗?”
顾笛静默地凝视着他,凝视到他实在受不了,仓促地错开了视线。
“告诉我。”她说。
她声音中无可撼动的坚定,令陆肖然的心墙骤然坍圮。
“他们找到他了……他活着,他活着……他还活着。”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小笛,你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见他,你好些了我就立刻带你去!”
顾笛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她后仰着头颅,依旧以一片静默,任凭泪水如洪流般肆虐。
首轮抢救耗费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期间,陆永轩签了病危通知,眼睁睁望着不同科室的几拨医生进进出出,他们面目凝重、行色匆匆。
晚上九点半,陆永轩和陆肖然见到了刚刚结束抢救的陆绍阳。
他被推出急诊手术室,需要立刻转入icu。
如果不是知道,这的确就是他们的儿子与哥哥,陆永轩和陆肖然完完全全不敢认这个躺在移动病床上、被管线包围的病人。
陆绍阳,那么高大、那么健硕、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啊。可现如今,如果不是转运床上的临时心电仪上那个微弱起伏的线条,他哪里还像一个活着的人?他浑身缠着绷带、浑身插着管子,他双目紧闭,甚至连呼吸都只能倚靠护士手中按着的气囊。
一路上,陆永轩维以缄默,陆肖然哽着嗓音唤了好几声“哥”。自然,床上的人听不见,也没有办法回应任何。
临进icu病房,他们被医生拦了下来。陆永轩向医生点点头表示明白,而后站在床沿,俯身在长子的耳畔轻轻开口:“绍阳,我们回家了,没事了。爸在这儿。”
他说着,一阵巨大的痛楚再次翻腾而出,他抑制不住地开始哽咽,声音愈发喑哑而破碎,他说:“坚持下去……爸爸求你,坚持下去。”
医生护士将人推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抬上病床,连接上周身的维生仪器。
一切完毕,主管医生程予铭从病房出来,面对着陆永轩和陆肖然摘下口罩,神色非常凝重:“伤的太严重了,你们还是要随时做好思想准备。”
他们道了谢,而后陆肖然扶着父亲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
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陆永轩忽的呛出一声笑,喃喃自语。
“这么多年了,我头一次开口说‘求’,竟是在求他活下去。”
陆肖然深深吸气,又缓缓倾吐。他垂头捂住面庞,有泪水从他的指缝悄然渗落。
“哥会挺过去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