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月夜,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鲤儿,你自学修为尚可,但调息不稳,处事急躁。自你修炼回真身以后,我反复斟酌还是将你接回大哥身边,可好。”润玉迎风而坐,徐徐放下茶壶,端起一杯方沏好的铁观音送至鲤儿的面前。他一手端茶,一手捋着袖子,探寻地问鲤儿,其自是一份淡泊雅逸。
鲤儿急急忙忙表示拒绝:“可如今,我活了几百年才发现自己是女子,如果还像从前在大哥哥的璇玑宫,恐怕要遭人非议罢。”
润玉淡淡一笑:“这我已为你考虑好了。你可任璇玑宫女官,代邝露负责璇玑宫日常事务。”
邝露姐姐对润玉的一往情深,她是如此的细心妥帖又智勇忠诚,从夺嫡之前便将身家性命去全托付于当年的夜神大殿。
如果鲤儿拿了邝露姐姐的职权,一来便剥夺了邝露姐姐和大哥相处的机会,二来鲤儿暂时也不喜也不甚熟悉,其实这些御用的上神菜肴、瑶池美酒、甚至大哥的衣着配饰都有诸多考究,早知道润玉是一个对自身要求颇高的神仙,鲤儿真不知要学习多少年才能上手呢。
“不可不可。”鲤儿退却。
“小孩子心性。”他继续道:“那你便做我的书童,陪伴在大哥左右。二选其一。
书童,好啊!鲤儿暗自窃喜,又可以向大哥学习了
润玉看了鲤儿一眼又道:“既然你要做鲤儿的书童,那么大哥哥只会比从前更严厉。”
鲤儿逞能:“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不哭鼻子。”
鲤儿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大哥,我在九霄云殿上的那些稚子之言,一定惹您生气了。我知道您不喜鲤儿当时言论,但您又不责罚我,我不搭理我,如今怎生原谅我了。”
润玉神色轻轻一敛,他整了整镶满万千碎钻星辉的月白色衣襟,“大哥几时生你的气了。你和旭凤,一个亲弟,一个义弟,那天接二连三地说了那些话,倒叫我自责自己无能堪任父帝大统。既已受帝位,则太上忘情,见众生,化万物。”
蓦地,他又笑着打趣她:“只是润玉糊涂,如今才惊觉是义妹。”他的神情温和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年。
怎么又回到原主题了,鲤儿一口仙桃差点噎在喉咙。这润玉和彦佑性情全然不同,怎么对此事没完没了起来。
“至于你的居所,”润玉继续道:“还住在我的璇玑宫的侧殿,可好。”
“谢大哥赏赐。平日里我不以女儿身示人,免叫那些宫娥误会。只是今日大哥领来璇玑宫这一路,怕是不少人看见我这女儿装扮了。”
润玉只顾自己安坐品茶,这制茶仙子南蛮新培植的铁观音刚入口春水般清澈苦寒,后劲甘厚醇香,不一会他方开口道:“宫娥们,倒也得叫邝露好好管束了。”
鲤儿看着他,神色怡然,好不惬意,他的面容平静得好像一抹湖光山色。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静安生,滋味和美。
白天男装随侍,她看着大哥坐在九霄云殿之上,至高者之位,听着万邦各族的朝贺和请旨,听着众臣议事,看他每日公务忙碌的样子,来去匆匆,似乎已然忘了前尘往事。
“龙搁浅滩,潜龙勿用,终有一日,守得云开,飞龙在天。”这便是老君下的结论。
如今的天界之强盛,六界皆服。而旭凤,辞去魔尊之位,前往各地寻找锦觅魂魄。这一对旷世怨偶,倒也叫人颇为唏嘘。
而新任的魔界魔尊卞城公主,虽恃才傲物,倒也是个主和之人,再也不叫嚣分庭抗礼了。
在那些多情仙娥的眼中,向来一身白衣独行的润玉永远是眸比水清、容比云惬的存在,看着温和有利,极容易亲近,但是又觉得那么远,仿佛冒然与之相近便会沾染了不洁之气。
相比先天帝太微喜好金色,贵为天帝的润玉雅好白色。除却君身三千雪,天下谁人胜白衣。
除了银白、月白、玉白、秋霜白,梨白、雪白,鲤儿已经很久很久未见他的周身带有别的色彩了。大概他的心境如此,净白无痕。
夜里,偶与大哥月桂树下练剑,下棋,倒也岁月静好,只是些许无聊。每当润玉要求鲤儿勤加修炼的时候,鲤儿便以头晕脑胀为名逃之夭夭,白天他与邝露姐姐各忙各的,晚上鲤儿就想着多少创造一些机会给他们相处。
在鲤儿印象中,最长听见大哥对邝露姐姐说的一句话就是:“你退下吧”,正是这句话将大哥与邝露姐姐隔开一道冷冰冰的主仆屏障。
彦佑来看鲤儿道:“你大哥也真是越来越变态了,小时候娘亲教你习武,虽严厉但也不像他那般每夜监督啊,还真是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见鲤儿不答话,他随意地伸出一手指头,从那秀气的指头上射出一道碧光,瞬间在鲤儿还没回神就把鲤儿变回女子装扮:“你难得见你二哥来,也不仔细打扮打扮,盛情邀请,整一个泥鳅臭小子的模样,倒是污了鲤儿的眼。”
鲤儿理了理头发,再度适应这女儿粉霞锦缎的身家装扮。
“只不过,过几年你长大了也是要出阁的,你老是和你大哥混在一起也不是个事。”
鲤儿吐槽道:“你还不知道天帝陛下吗,君子之风,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从不像你,对待女子很是轻薄无礼。”
彦佑继续聒噪:“养了妹妹大的,总是要出嫁的,改日,我替你去姻缘馆找那丹朱求一个红绳子。”
鲤儿连忙阻止:“你可别,你忘了九霄云殿之上我狠狠怼了月下仙人。谁让他总是偏袒旭凤,对大哥那是极尽刻薄。”
“润玉一向安稳和静,和丹朱话不投机半句多,哪里玩得起来。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你不妨去找月下仙人赔礼道歉,免得他把你跟你大哥安排一个万年孤寂的命理。虽说他只管凡间姻缘,但你也得到他那涛哥彩头”
鲤儿深以为然:“这建议倒是极为中肯。改日我去贿赂贿赂,拜会这个老顽童。”
次日,鲤儿授意太湖和洞庭湖的鱼精们把到凡间的书店把丹朱的《仙凡奇情》库存给包销完毕。
“咱给月下清清库存,相必他定会原谅我。”想到这鲤儿不厚道的嘿嘿一笑。
“月下仙人!鲤儿来拜访您了!”鲤儿一进姻缘府便挥着这本话本《仙凡奇情》大声喊:“你写的仙凡奇情可太好了!鲤儿看人间都热销断货了!我们太湖鱼精们都是人手一本,哭得那是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啊。”
“你还拿着本做什么!”丹朱生气地抢走鲤儿手中的书,撕碎了踩在地上。
“就是这本书,这个隐藏仙根的方法让鲤儿的锦觅用这个方法杀了凤娃。鲤儿再也不会让人看这本书了!”月下越说越想哭,愤怒地往那本书又踩了几脚。
鲤儿心里暗叫失策,忙劝道:“那,那您再写一本罢!鲤儿帮您构思构思!”
“我写,我写旭凤与锦觅那动人而不为世人所认可的爱恨情仇!”丹朱狠狠瞪鲤儿。
鲤儿道:“旭凤这样子,我也难过。父母走了,痛失爱人的感觉,不仅旭凤有,润玉也有。下次,我们不写悲剧,虐恋情深,写点甜文,比如天帝和天妃的甜文,如何?”
丹朱没有上鲤儿的当,突然回过神来继续和鲤儿干架:“你想得到美。你这孩子,嘴也是真毒。在九霄云殿上给老夫丢了好大的面子,你义兄润玉做的那些事老夫尚且还不能原谅呢。”
“好了,好了,我心中的写手大大,咱们先讨论写写别的作品吧。”鲤儿继续纠缠着丹朱,阿谀奉承。
当夜回璇玑宫。鲤儿感觉与丹朱唱合半日竟有些口干舌燥。
“你这是去哪野去了。”只见润玉端坐在月桂树下,一身落梨白,袖口镶银丝云纹的长袍在月辉映衬下皎若星河。
“呵,姻缘府。”鲤儿尴尬低头道。
“无事,女孩子大了,求根红线无妨。不必尴尬。过来陪我品茗。”润玉淡淡道。
“倒茶。”他吩咐,鲤儿乖乖照做。二人无话,她也好整以暇,乐得自在。
鲤儿顺便倒了满满一海碗,海喝一通。
润玉打量着她,第一次见有女子如此囫囵吞枣一般地喝茶。
“陛下,”邝露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陛下,急报。”
润玉不以为意,“何事?”
“凡间来报,锦、锦觅上仙,重生了。”邝露虽着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声音里带喘。
润玉端着茶杯的修长的手轻轻一抖,那白玉杯上泛起了一圈并不明显的涟漪,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邝露担忧地忘了他一眼,又向鲤儿示意了一下。鲤儿点头回应她:放心。
“大哥,”鲤儿担心地握住他的手腕:“大哥,若愿意,我愿意为大哥到凡间走一遭,看看锦觅上仙,也向她道个歉。”
“如果旭凤允许的话,”他的声音有些许凝滞:“你去倒也可。只一点,不许伤害锦觅,不许言语伤伤害她。本座曾经立下上神之誓,若锦觅复生,本座将保她一生自在无忧,免收禁锢。”
“是!”鲤儿起身,仗剑应答。
南天门。更深露重,寒气袭人。鲤儿连夜下凡,天帝相送。
“鲤儿,大哥待你亲如亲生兄妹。你是大哥最相信的人。望你,替本座看护好锦觅。凡间所缺,无论是仙药,抑或其他用品,一一来报。切不可在言语上行为上伤她分毫。”
面对大哥的言辞切切的交代,鲤儿的心寒了又寒:“大哥相信我的人品。我自会向旭凤负荆请罪。”
“查看下她的住所、饮食和药品。有任何需要,唤黄岐仙官。”他又不动声色复嘱咐了一遍。
至鲤儿识润玉以来,他一直惜字如金,不重复多言。此处倒也稍显琐碎。鲤儿道:“大哥放心。鲤儿去了。”
“等等我!”鲤儿回头一看,是丹朱,他气喘道:“锦觅复生,速带老夫去见见。”
一个鲤鱼跃龙门的姿态,鲤儿带两名亲信翻了几个跟斗进了云层。丹朱也化成一道红云跟随在鲤儿身后。
“前面就是旭凤住所,说到底,路你还没老夫我熟。”丹朱鄙视道。
鲤儿只顾飞,不与他答话。
他们以旋风的速度降低,直接到了山底下的那件茅屋。
鲤儿思忖了一下,变身为女子装扮。丹朱瞪大眼睛围着鲤儿转了好几圈,又伸出手指头在鲤儿额前探了又探,试鲤儿的真身:“老夫说呢,牙尖嘴利,竟然是个粉嫩娇滴滴的女娃娃。这.......这......奇情,奇情啊!”
鲤儿含羞一笑。“月下仙人见谅了,奴有难言之隐,后续再向您解释。我们快去看望锦觅。”
这时候从院落里走出一名清秀男子:“在下了听。几位仙人,旭凤大人说了,谁也不见。各位请回罢。”
这了听,原是旭凤在天上的书童。自从旭凤被润玉除了神籍,自己又辞去魔尊,在凡间遁世以后,润玉便拨了了听到凡间照应。了听倒也是忠心,没二话就来凡间伺候旭凤。
丹朱听了便吵嚷:“旭凤,我是你伯伯。让我进去啊。”
鲤儿向了听讨好一笑:“仙官,我们只愿见锦觅仙子一面,天界诸人甚是挂念。”
了听没好气地说:“花届众芳主已经都来过了。魔界卞城公主前脚刚走,你们就来了,岂不是再打扰。”
鲤儿讪讪一笑:“那鲤儿们就院外将就站一宿,您明日再通传。”
了听听了,好整以暇的回去。无人理鲤儿,她也无处可去,也无法回头复明,只得杵着以待明日。
次日,阳光普照,那阳光刺痛了鲤儿沉重的眼皮,原来她倚靠在门口的梅树下站了一宿的鲤儿,现下已是困倦不已。而丹朱早不知道去哪里和土地仙借宿去了。
了听见鲤儿再次叩门,便出来问话:“姑娘乃天界何人?”
“实不相瞒,鲤儿是润玉的义妹,陛下听闻锦觅仙上重生,特命我送来仙界补品,也可助锦觅仙上大长灵力。”
了听思忖半死,“哦,你就是当年的小泥鳅。你竟然是个女的。和那锦觅一个德行,好男装,你更厉害,小小年纪就男装,还把自己涂抹那么黑。”
鲤儿笑着迎合:“自小喜好晒伤妆。”
鲤儿跟随了听踏入屋内,再见旭凤。他已褪去了魔界中人的戾气,虽在凡间,且依旧贵不可言,只是这些年神色有点沧桑,此刻脸上却难以掩盖住奇异的光芒。看得出来,他还沉浸在爱人重生的激动之中。
“听闻你有助锦觅恢复灵力的方法?”
鲤儿点头,不置可否。
“只可惜,鲤儿去抢亲劫持她的时候,她已是凡间肉身。这灵力又有何用。”他叹道,无限惋惜。
竟然,会是如此。
“办法总会有的,您放心,我回去向陛下复命,定集天界之力,助锦觅飞升上仙。”
“告诉润玉,如果是梦陀经禁术那大可不必了。我和锦觅,不会再欠他的。”旭凤义正言辞道。
“大人放心,陛下已下罪己诏,再不会误用禁术了。”鲤儿不知如何称谓这位先火神、前魔尊,只得尊称一句大人。
鲤儿越过旭凤泡茶的八仙桌,往那胡杨木的床榻上看,床上那闭目休息的女子,脸庞红润,灿若桃花,肌肤似雪,确是锦觅仙上无疑了。
鲤儿确认之后,留下仙界补品,对旭凤道:“鲤儿便回去复明。至于月下仙人,还请大人稍微接待。我就不寻他了。”
是她,那个不谙世事、单纯无暇的水神,那个令两位先天帝之子争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祸延万人的仙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