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进去了好一阵,灰头土脸捧出来一个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的盒子。四四方方的像是促织笼子的底座,但却沉甸甸的,不是石头便是墨玉做的。
“怎么烧成了这样?”朱瞻基仔细看了看,觉得奇怪。
“回皇太孙的话,殿下屋里的走水貌似便是从这来的。您把他藏在屏风后面,那屋里只有屏风和屏风背后的书架烧了。”
“真是个晦气的东西,快把这些全给丢了。”朱瞻基如今心下懊恼,若不是这促织笼子,也不会生出这许多闲事。
“且慢。”张馥郁伸手拦住,取了帕子包住了那黑乎乎的东西,“我再看看,促织笼子我见过不少,多为竹制木制,少见的有铜质铁质,用石头做的还是第一次见。”入手之后,顿觉分量不轻,她让东宫下人们继续收拾皇太孙的厢房,自己带着李喜示意朱瞻基和王德去东宫侧厅。
张馥郁在主坐上缓缓坐下,手中还拿着那黑乎乎的如同墨砚一般的东西,她小心拆开,拿在鼻端处嗅了嗅,蹙眉不语。
“母妃这是干嘛?”朱瞻基一头雾水跟在身侧,见张馥郁的行径大惑不解。
“李喜,你去我书房里吧《墨子全书》、《鲁班锁术》还有《奇门遁甲》、《诸葛算》、《千机书》拿来。”张馥郁吩咐。
“母妃何时读这些书了?儿臣听来貌似全是些机关算术之类的吧?”
“这些年我怀你三弟、五弟之时,无事闲读而已。”张馥郁敷衍过去,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那一方“墨砚”,问朱瞻基,“这东西从何而来?”
“是……是二弟给我的。”
“李贵嫔之子朱瞻埈?”这李贵嫔如今已有二子,在东宫后宫的地位仅次于张馥郁。
“是的。”
张馥郁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她让小太监取来打香篆的铜勺,细细的刮着“墨砚”里的灰烬。
正说话这会儿功夫,李喜已经把太子妃要的书全部取回来了,放于太子妃的手侧。
张馥郁拿起书翻了一会儿,众人也不知她在翻什么,不一会儿她把手中的那本《千机书》一摔,看着那事物,叹道:“果然。”
“母妃到底在说什么?儿臣疑惑。”朱瞻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此事与他有关,母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却不愿告知他,他正是好奇懵懂的年纪,又怎能罢休。
“你拿到这笼子可是上面竹木所制,下面是这玉石制的吗?”
“是的,当时儿臣见二弟拿来的这促织笼实在罕见,且那上面木质笼厢雕了不少奇珍异兽,雅致精美,心中甚是喜爱,于是便收下了。”
“你可问过埈儿这笼子从何而来?”
“儿臣不知。这埈儿聪明伶俐,对我也甚是尊敬,前日东宫厨房做了不少小点心,我看着精致,便让厨房的下人按样数做了一份给李贵嫔娘娘送去。埈儿说他甚喜那些点心,求我月月送他,我答应了,他便让下人送给我这个。”
“听闻你和埈儿在国子监关系极好?”
“母妃,您忘了,您曾说过让我在国子监照顾埈儿的。”
“看来我明日需要到李贵嫔那走一趟了。”张馥郁收了绢子,让李喜把那促织龙玉底收好,准备去看太子如何。
“母妃,您……终究出了何事,您要告知孩儿一二吧!”
张馥郁闻言,只得耐心解释:“这笼底被塞满了磷硝之物,遇风容易起火。我现在只知这么多,但推测你这书房里的大火,便是由此而起。”
朱瞻基愣在当场,思索了一番,问:“母妃不会怀疑是李贵嫔和埈儿要害我吧?”
“自然不是,但这事物的来历要先问清楚,你二弟和你交情甚好,与你一样也爱促织。不过埈儿一直是有了好东西就给你,东宫和皇宫中很多人都知晓此事。所以我怀疑有人是借埈儿之手要除掉你,顺便搅得我们东宫不得安宁。”
“您没有怀疑李贵嫔娘娘?”
“她性情温软,你父亲这几名有名号的侧妃,只有她与我私交甚好。这么多年我们早已情同姐妹,且她喜诗书字画,与我爱好相似,我们私下早已结了同盟。那是个明白人,也是个淡泊的女子,这种糊涂事她做不出来。况且这促织笼子精巧新奇,连你都稀罕,不是寻常之物,李贵嫔做不出这种东西。”
朱瞻基听完心下安稳不少,张馥郁在他眼中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在这东宫甚少和下人发火,也从来不难为东宫其他几位嫔妃。父亲和母亲感情看似不佳,但父亲每个月也总有十日左右是留宿在正宫太子妃的寝殿的,不然母妃也不可能在这五年内一连给父亲添了两位小皇子。
“母妃做事,儿子放心。东宫走水之事是否要告知皇祖父?”朱瞻基问道。
“皇上问起便回是你在卧榻上夜读,不小心睡着了打翻了灯烛,多余的话且莫多说。”张馥郁回答,转头对李喜道:“你去告知东宫上下,东书房走水是因皇太孙打翻灯烛所致,旁人若问,照此回复。”
“母妃打算调查清楚之后,再找皇祖父细说缘由?”这个理由未免便宜了那些心机叵测之人,故朱瞻基有此一问。
“不,此事缘由调查清楚之后,我也不会告知你皇祖父。基儿,你要记住,你皇祖父是龙虎之人,驰骋疆场之辈,绝不喜有人告状或哭诉。在他眼中人世间本就弱肉强食,我们若显出弱者的姿态,他非但不会帮我们,反倒会失望。”
朱瞻基叹道:“母妃看人,倒比寻常男子看得更清楚。”
“不过是人心见多了而已,你要记住,别人伤你,你莫要告状,把伤你的人狠狠踩在脚下,让他去告。这样你不但不会丧失圣心,反倒会被皇上欣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谨记我说的话。”
“孩儿知道了。不知父亲现在如何,母妃可要与我一起去看?”
“说话耽误了不少功夫,我自要与你同去。”张馥郁让李喜把书籍和那手绢内的物件收好,随朱瞻基去了。
到朱高炽床榻,东宫典药局的张局丞正在为其包扎。张局丞行礼后道:“太子妃和皇太孙不必惊慌,太子多为皮外伤,微臣已处理完毕,静养月余后即可恢复。”
“可有骨伤?”张馥郁还惦念朱高炽刚才疼痛说哪里断了的事,连忙问道。
这话一出张局丞的面色有些尴尬,他犹豫片刻回答:“未有骨伤,撞击只伤了皮肉,万幸万幸。”说罢连忙告辞。
太医走了后,寝殿里剩下的人也无外人,朱高炽苦笑说:“张局丞也是个滑头,怕说出对我不恭敬的话来,连忙告辞走了。他兴许是想说我皮糙肉厚,撞上去骨头被肉护着,所以骨头没事罢。”
朱瞻基在旁听着不由一笑:“父亲说笑了,给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想。”
张馥郁亦莞尔一笑,似乎对太子这自嘲颇为无奈,她对朱瞻基道:“好了,现在你父亲无事,你也回去睡吧。东书房住不了,还有南侧殿,让宫女们帮你收拾出一间厢房来,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早课。”
“儿臣告退。”
朱瞻基退下之后,张馥郁又让李喜和朱高炽身边的那个太监离开,并叮嘱这几日太子身体不适,侧妃和妾侍们不可贸然打扰,三日内谁来都不见。
太监们下去之后,朱高炽笑道:“怎么,你还怕那些女人烦我不成?莫不是你吃醋了?”
“那些小女子说话做事没轻没重的,交给他们我不放心。明日我去李贵嫔那走一趟,这照顾你的事我与她做了便是。”
“宫女那么多,何必辛苦呢。我又是个不成器的太子,对你太过淡漠,你不需如此待我。”
“我知道你担心被人看出了端倪,不愿意与我亲近,只愿以礼待我。但你受伤我作为正妃,在这里照顾你又有何不妥?可违礼法?”张馥郁嗔怪他一眼,附身仔细看他身上的伤口。
寝殿只剩下这夫妻二人,张馥郁似是说闲话一样,把朱瞻基书房走水的事情说了。
“你可想到谁了?”朱高炽听完,沉吟半晌,抬眼问张馥郁。
“还能有谁?定是那朱瞻圻,汉王家的二公子,你好弟弟的庶子呗。”张馥郁道,“还好我早有防范,读了不少机关造器之书,不然今日这事,定会被瞒过去。”
“你准备如何处置?”
“如今我无可奈何。他投奔皇宫找他皇祖父,看起来装作可怜,也惹了他皇祖父不高兴。但其实他目的已经达到,且一副弱者的样子,此时动他,十有八九会被诬陷为我作为太子妃,眼中容不得王爷之子,趁人落单对人不利。保不齐东宫会迎来一场口诛笔伐。父皇偏偏耳根不如他在沙场上强硬,若再被汉王抓住把柄,坑杀你周围大臣,再断你一臂该当如何?别的不说,你好不容易拉拢的大臣们,或许也要散了。”
“你这要强的性子,若是真的饶了他,真能咽下这口气?”朱高炽似有怀疑。
“我已与基儿交代,无论如何,这口气是要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都给他记上。”
“郁儿这么多年来,终于得了我半分真传。”朱高炽伤了之后,反倒多了几分二世祖的模样,与张馥郁调笑起来。
“这些道理我怎能不知。我是你盾,亦是你的矛。现在如同当年守城一般,只要你我闭门不出,凡事不激进到皇上那告状挑事,他亦无可奈何。养精蓄锐,待他们大势已去,到时必全部拿下。”张馥郁这时已经看了朱高炽身上所有的伤口,除了胳膊上的裂口较大,其他的至多见血,并无大碍。
但这从头到脚都有纱布的样子,让张馥郁一阵心疼,她问道:“还疼吗?”
“为了你和基儿,不疼。”
“你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太子,也是最聪明的夫君和父亲。”张馥郁握了他的手,柔声说道。
窗外虫鸣呢喃,映着这屋里的含情脉脉。上次屋中有这番情景,怕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张馥郁和朱高炽享受了这难得的清静与亲密,轻语阵阵,心意相通。
这一夜无关风月,有的只是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的畅所欲言;这一夜没有情欲,有的只是一位抑郁太子和精明正妃的联袂对敌。
#####促织,就是蟋蟀。明宣宗朱瞻基(1398-1435)爱好逗弄蛐蛐,也被有些人戏称为“蛐蛐皇帝”。明朝朱家一大家子都是奇葩,没几个正常的,推荐各位宝宝读明史哈,保证那狗血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