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第二日一早,静书还在迷迷瞪瞪中就被人给拍醒。他眯着眼一瞧,吓了一跳。“公子,您到下人的房中做什么?”
“我新得那几块墨又用完了,今天你和一出去买些好的。”
“不是我说,公子,您也别换磨了,我在您书房帮您墨了四年的墨了,只有这徽墨最好用。前段时间您得的那个墨,好是好,不过也只是金玉其外而已,只是品相看着好一些。若真的用起来,说真的还是挺难磨出来的。费事儿。”
“这样啊,那你便和我一起去瞧瞧这徽墨,我还不知道这徽墨有多少种呢。这上面我知道你比我厉害。我不是也答应你这几日忙完便带你出去。”
“好啊好啊,那公子稍等我片刻,一炷香的功夫我便好了。”静书欣喜道。
“嗯,书房等你。昨日辛苦你了,干的不错。”傅山冲他眨眨眼睛。
“公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是公子的人,自然要想着公子的事儿。
嘿嘿,说起来昨晚的事儿,静书觉得他也算费心帮了公子。他可没等到第二天去找粗使小厮来帮他。他昨夜自己处理好了那满地的花盆碎片和泥土之后,又觉得书架底这么黑乎乎的一片,若是明日让老爷看到了,那岂不是糟糕?所以大晚上的又专门去库房拿了些红漆,忙活了大晚上,才把那一格烧得黑黢黢的书架给补得和之前毫无二致。
静书虽说是日日都要出来帮傅山跑腿,但说真的每次都是火急火燎的办事情,只怕耽误的公子的事情。这有公子带着出门,和自己一个人出来办事感觉完全不同。这一路上走走看看,兴奋莫名。
“我们还去城东吧,你若在路上瞧见什么想要的,和我说我买给你。”傅山对静书说。
傅家对下人们一向慷慨,只要是个知恩知报的下人,便不会怠慢这主子们的仁善。静书听了傅山这话连忙推辞,傅山也不搭话。后来见静书在那卖桃木剑的摊位旁被勾的走不动步子,便掏了几枚铜钱买了把桃木剑扔给了他。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比我长了几岁,莫这般生分。若喜欢什么,可以和我说。我若不给,你莫怨怼便是。”傅山并不在意,继续一边逛着一边前行。
静书在后面跟着,手中抚着刚到手的桃木剑心中欢喜。瞧这前面走着的人儿,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佩服。这傅山身量小小,却早已生的星眉剑目,走路样子和旁人不同,颇有几分儒雅和读书人的气韵。且他总是喜欢穿洗得发白的长衫,把他整个人衬托的颇有几分出尘之貌。哦,对了,静书突然想起来,听说十年前过世的老家主,也就是公子的祖父,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翩翩佳公子,模样俊俏,风流倜傥,当年在山西境内颇有美男子之名。想必公子的气度和样貌,也得了老家主的几分真传吧。
正走着的当口,公子又停下了,静书跟着公子的目光瞧去,见他看着一间卖笔墨纸砚的铺子,似乎挪不动步子了。
“公子,您要想去瞧,静书陪你进去便是,站在这门口能看出来好坏?”
傅山冷哼一声:“站在这儿,还能真瞧得出好坏。”说罢,他似乎带着点怒气,进了这家铺子。
明明就是个没开张多久的普通铺子嘛,公子为何要生气?静书有些疑惑,跟公子进去。
嘿,这一进门发现,这里的生意还挺好的。傅山在这小县城中名气不小,虽说上次最后院试未能过关,但好歹十二岁便过了两关,也不失神童之名。掌柜的见了他后,赶忙迎了上去。
“小公子可是傅家的傅山公子?您来我这店中,可谓蓬荜生辉啊。”
“掌柜的不敢当,我只是个小小白丁,如今还未得秀才之名,不敢妄自菲薄。只是这刚得了廪生的罗敬宣罗兄,怎么就成了用了你们店中的纸墨才考上了秀才?”傅山用手一指店门,问道。
“这……这……这不是因为我家的笔墨价钱便宜又公道,墨色均匀易干还不晕染,还有我这里的狼毫笔,写字顺畅还耐用……这不是那罗公子天天用我这里的东西,顺手还省银子,他心中高兴,便在我店铺门上提了两句诗。”掌柜没料到傅山是来砸场子的,眼珠一转,这词便一套一套地往外冒,倒把傅山说了个哑口无言。
傅山低头看到了柜台上放着的东西,抓起一支笔杆上刻着“狼毫笔”的毛笔道:“这是狼毫?狼毫坚韧且根根分明,着墨后吸墨适宜,书写时自然流畅。你这笔我用手轻轻一捏便聚成一团,这哪里是狼毫,分明是野兔子或者松鼠一类的毛!”
“傅公子,拿不出证据,您可不能乱说。”掌柜有些招架不住,急忙恳请道:“您看我与您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您也没必要到我这里来砸场子,要不改明儿我带几件上好的东西去傅府拜见,您看如何?”
“我不是来讹诈你东西的,我只是不想你在这里胡说八道,讹诈别人而已!”傅山愤然道。“且能否考上秀才,拿到廪生名额,是要看那文章好坏,与器具好坏又有何干系?况且你这店才开了不过半年,他读书十年,用了你的东西半年便考上了秀才?当真是笑话!万历九年,我们山西不是还出了一个家中无钱用锅底灰当墨,用狗毛制笔考上监生的秀才么?你现在与那罗秀才沆瀣一气,在这儿说些歪理,不是诓骗人的吗!”
“这……”掌柜的脸色发青,若这不是傅家的贵公子,他早就找伙计一脚把这不通人情世故,不知人间饥渴的疯子给轰出去了。偏偏这傅山又开罪不起,一指头都碰不得。
正想办法辩白之时,掌柜的猛然瞧见罗敬宣罗秀才正从外边进来,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贴了上去,急声道:“罗秀才,这傅公子似乎很不满您前日在我门前题诗,正在这里与我理论。我这人斗大的字也只认得一张纸,会看个账本而已,罗秀才既然来了,就帮我听听傅公子说的道理到底是何道理吧!“
罗敬宣见是傅山,本来想转头就走。一来有愧,二来实属不想和这傅家结怨。谁知这周围的人一瞧一个刚拿了一等廪饩的秀才和一个头上顶了八年神童名号的公子吵了起来,这戏有得看,大家又怎么会错过,这众人围观,罗敬宣即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罗敬宣整了整自己青白色的长衫,在手里敲了敲折扇,故作姿态道:“多日不见傅山贤弟,今日在这里相见,也算有缘。”
“那我和你的缘分还真的是太纠缠了点,明明三日前才在县衙府的门口见过你。”
罗敬宣被抢白了一句,心下不适,可面上还装出一副大度不介意的样子道:“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见我对你的情谊。”
“这些客套的话都可免了。今不是来惹是生非,只是希望你能将这门前的题诗抹去,别把大家引上歪门邪道。”傅山指着门口,很认真的对罗敬宣说道。
“傅山贤弟这话为兄听不懂了,为何说我这是歪门邪道?”
“不懂?‘狼毫陈墨书锦绣,羽纸通达画心竹’,这是你提的诗,这间店铺叫做墨羽阁,这摆明了是在吹捧。更何况,你的那个秀才如何得到的,我相信你比我更是清楚!”
罗敬宣脸上的神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傅山说起那件事。那件事他们心知肚明,父亲也曾写过修书,与傅子谟隐晦地谈起过真相,希望傅子谟能够见谅他们罗家。傅子谟明明当时在回信上说过:‘信笺焚毁,不予计较,莫再来往’。这才过了几日,傅子谟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件事,怎能让罗敬宣不气愤?明明答应过此事不再外泄,却偏偏不顾信诺,亏傅家一门还被称作“书香门第”、“仁德之家”,原来不过只是伪君子罢了,还不如他们罗家做了真小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罗敬宣心中一横,反正从答应父亲在童试中舞弊的那一天起,他已经不是个干净的人了。既然如此,那不如再无耻一点,好堵断自己的退路,也可让这一直过不去的心结变得不是心结。
他这次没有愧疚离去,也没有唯唯诺诺的称是,而是上前一步,道:“傅山贤弟这是要用墨涂了愚兄的脸,可为兄没做过的事情自然是没做过。你大可不必因为未能考上秀才就把气撒在我的头上,才华是各自夺不走的,我想送给你你也收不到。况且贤弟年级尚小,待到了我这般年龄,是一定能考得上的,切莫心急才是。”
“你……”傅山想不通为何有这么无耻之人,他本想反驳两句,后来想到他既然已经不在乎这脸面,接着驳斥也无任何意义。在这世上,想要体面的人和早已不要体面的人相争,不论结果如何,伤的都是那个要体面的人。吵架,争执,甚至打架……没脸的人始终没脸,又何来受损?想到此处,又看着罗敬宣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他忽然觉得没了意思,道:“罢了罢了,你若执意如此,我还能如何?你且珍重吧。原本还以为你有苦衷,现如今看来你是发现那泥潭舒适,不愿意再出来了。”
傅山看似是在败退,实则是在远离。这罗敬宣如今据他高位,他再驳斥,也无甚用处,只会惹来嘲笑。不如就此远离,待有朝一日他赢了,即便不用和他讲邪不压正的道理,他自然也会明白。
这傅山刚出店门,罗敬宣便在店中安抚店中客人。扬声说道:“我罗敬宣,是这家墨羽阁的老主顾。这家墨色清亮,纸如羽白。我能顺利过童试,这般好用的器具也算有一分功劳。可我绝对没有吹捧的意思。刚才那傅公子傅山,许是家中狼毫笔徽墨多了些,却还未考上秀才心中着急,所以才为难掌柜。大家莫怪,莫怪。”
周围人听了之后纷纷应声:“可不是,文房四宝若时时不好用必将会断了读书的兴致,傅公子用惯了好东西,不明白我们这些穷白丁的苦楚。”
“还是罗秀才说得对,我们该买则买,莫被别人乱了心智。”
“……”
用不了多大一会儿,众人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