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人君子
作者:九命紫林猫      更新:2019-11-08 21:10      字数:2729

p> 掌柜的见众人散去之后,便请罗敬宣到内向房中小坐,并斟上了一壶好茶。

“罗公子,若非你今日帮我,我还不知要拿那傅山该如何处理呢。”做生意的人都懂得眼色,还未等罗敬宣开口,便已将一张小额银票塞给了他。

罗敬宣展开一瞧,不算多,也不算少。他呵呵一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要的东西,掌柜可给我准备好了?”

“自然寻到了。只是罗公子要这些道家的书作何用?我大致瞧了一下,这里边神神道道的,还有那些炼丹修身之法,毫无可取之处。况且……”掌柜的朝四周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小声说道:“嘉庆皇帝,不是因为信这个差点被宫女给勒死,所以不可信,不可信啊。”

“掌柜的此言差矣。道家之术不同于读书,非勤奋聪敏可破,讲究的是机缘悟性;且这道家并非只有炼丹炼器,还有修身养性之道。您若不懂,只因道不在此罢了。书呢?”

“稍等,我去给您取来。”掌柜的疾步而去,留下罗敬宣一个人等在内厢房。内厢房和外边不同,都是些稀罕的玩意儿,罗敬宣瞧了一阵觉得那个有裂纹的瓷质笔架山甚至漂亮,他不由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大明瓷窑甚多,想来也值不了几个钱,一会儿找掌柜的要了便是。

掌柜年纪略大,体态龙钟,带了些书,这才跑了一趟,便已气喘吁吁甚是难受。他手中所捧之书,足足有一十八本,全部交给罗敬宣。罗敬宣似是没看到,还在端详那个笔架山,掌柜的举着书无处可放,又不能催着罗敬宣赶紧拿着,只能放在旁边博物架的空格上,一脸赔笑的看着罗敬宣。

此时罗敬宣有些不喜。明明他已经“爱不释手”,为何这掌柜的如此没有眼色,竟然不说要把这笔架山送与他。他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开口:“掌柜的,你这笔架山看起来甚是精致,不知是怎么个来历?”

“这是正统年间的龙泉青瓷,冰裂纹的,有些年头了。”掌柜的觉得一头汗,这龙泉的青瓷如今还在开窑做瓷是不假,可是自从弘治帝后,锁了这海面上的生意,龙泉的瓷器品相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正统想来已是二百年之前,这笔架怎么算也是个古旧之物,哪里能随便送人。

“正统年间的啊……如此说来是件稀罕物。不过这一个小小的笔架山,想必掌柜的再去寻一个或者收一个,也不是难如登天的事罢?”罗敬宣仍然攥着那笔架山如视珍宝。

“可这价钱……”掌柜的为难。

掌柜的这吞吐的话还没说完,罗敬宣便打断了他的推辞:“掌柜的说这话便有些见外了,如今你这店铺的生意可是比月余之前好了不止一番,我只是来讨要一个小物件,掌柜的没必要还说的如此庸俗吧。”

“这……这……”

“掌柜,做生意嘛,要看得长远些……”罗敬宣意有所指。

“既然公子这般开口,且如此喜欢这笔架山,我王某也不是小气之人,给公子便是。”掌柜的想起他如今仗着他父亲的底蕴还有自己的那点机灵劲儿,在县衙府混得风生水起,指不定是要拿着这笔架山送给谁。既然以后有利可图,那么舍了这当下的心头爱,也算值得!

“掌柜的真乃通情明理之人,那罗敬宣就在此谢过了。告辞。”罗敬宣得了稀罕物,拿了那博物架上的书便走,丝毫不再做留恋。

王掌柜送他出门,脸色便沉了下来。他今日来这一趟,先得了他一份酬劳,之后又讨了那不付钱的书,再后来又要了他都不舍得拿来卖的笔架山……亏之前王掌柜还以为这人拿了书怎么着也要意思意思给点,如今看来,下次这罗敬宣再来,店里不舍出去东西就已经不错了!

如此狗苟蝇营之辈,是如何考上秀才的!当真令人不解!

今日不需一文银钱,便得了这许多好东西,罗敬宣心中自然畅快。他想起所读《礼记?表记》中道:“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只觉得好笑。君子不能做这个,不能干这个,清白了一辈子,却也难得瓦屋三间,良田五亩,空留一个虚名,又要唱给何人来听。

如今不做君子,做了小人,骂可还口,钱可讨要,对人无情也没了愧疚,对己放纵也得了自在。只图这一门兴旺,帮祖父续命,也是忠于了孝道,岂不是更好?罗敬宣甚至觉得自己从前憨傻,竟非要去争做那君子。君子都给那些衣食无忧之人闲来无事攀取虚名而用,他这般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从一开始便不应去凑这份热闹。

这厢的罗敬宣得意万分,那边的傅山则心中愤慨。他始终不明白为何早些年如他一般信守承诺、立志要走君子之道的罗兄,为何会一错再错,步步滑向深渊却依然自鸣得意?他想起那则“失足”的寓言:说是有一轿夫,穿新靴而抬贵人,开始时小心翼翼避开水坑,恐污了靴子。之后路遇一水坑避之不及,新靴沾染了泥点。便从此不避水坑泥坑,反正已失足,靴子已经脏了。随意而行,直至那新靴变成了泥靴。其实他大可接着避开水坑,待到落脚之处,轻轻擦拭那一处泥点,便可穿一日新靴高兴一日。傅山读至此处,也曾唏嘘不已。

轿夫如此还可理解,可那罗敬宣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为何也要如此?果真经历了这十年寒窗,想法还与那轿夫别无二致?!那圣贤书又有何用?

对,应是有用的。这圣贤书不是还可以帮人考取功名,祸害百姓么。他取巧而得功名,必将在百姓中取巧,这般道理,傅山五年前读书便知。

只是心中还有一股悲凉顺着心底蔓延上来:原以为他只是不配为友,如今发现其不配为人。这般改变傅山只能怪世事变迁,怪不得曾经看人不深。

他这般想着,郁郁寡欢。静书见了他这模样,免不了与他搭话:“公子可是不适?若公子是为了刚才那事,便不必如此。如今这世道就是这般,您若为了此便有烦恼,岂不是要日日生气,闷闷不乐?”

傅山听出了静书口中的不以为然。这言语中的意思让他十分不适,他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公子年龄尚小,又在大门大户中长大,自然不懂得市井小民是如何过活的。若让静书来说,这罗公子还是好的,最不济他也是用过这墨羽阁的物件儿,最多只是吹捧,不算欺瞒。您是未见那市井骗人银钱之辈,所说之话无一句可信,所做之事全都是虚妄,如此相比,您说罗公子是不是还好?”

“可他是读书之人,怎能用市井之辈的行径来要求自己?”

“嗨,这就是公子迂腐了,如今这大明的读书人,还有多少是真的在读书,不过都是为了靠读书登上那朝堂,多多牟利嘛。”静书摩挲着他新买的桃木剑柄,与傅山说着闲话。

“你怎么能如此说!”傅山带了些怒气,呵斥静书。

静书连忙讨饶:“公子,静书也只是说几句实话,您不必拿着您的君子之道来呵斥我。”见傅山面色稍缓,他又笑嘻嘻的加了一句:“反正公子与我说这些我也不懂。”

傅山见他机巧玲珑的样子无奈拂袖前行,静书则在身后依旧笑嘻嘻的跟着。

行至城东刘鸿的书斋,傅山瞧了瞧新出的墨品,又依着静书的意思买了几件墨,便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傅山故意绕了远路,他不是怕碰上那会出现在墨羽阁和县衙门口的罗敬宣,而是担心若真的碰上他今晚用膳会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