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什么的,倒也不算,在这个地方比在外面还要清闲多了,只是真心不想起床,也没人奈何得了他。面对一大早无声的道德谴责,他无动于衷。
“滚他娘的……这可是要连坐的。”
老者听着众人的抱怨,刚做完晨练回来的他放下茶杯,走到对床,拍拍尺绫的肩。
“哎,起床啦。”他俯身贴耳说道,慈目眯成一条线,“再不起来我都保不了你了。”
尺绫挪了挪身子,把头埋进被窝中。
“真的,快点起来,我今天带你去上茶道课。”
“……啊?”他迷迷糊糊喃道:“这么人性化的吗?……”
又扭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没兴趣……”
老者呵呵笑着:
“你快点,给你五分钟,课八点开始……”
五分钟后,尺绫还算稍微体面。
监狱的茶室四面白墙,地板上放着几张成色不太好的茶几,墙壁上有模有样地挂着几幅不知哪位人才写的字画,隐隐约约还有点檀香的气味,这倒也不算简陋,不过监狱就是监狱,即使是上好的铁观音也只能渲染一层表面气息。
老者是老师,坐在讲台上,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对尺绫说道:
“坐这吧。”
尺绫颇为好奇地坐了下来,直视着他。
老者开始认真讲课,底下一群人跟着节奏认真听讲,一边实践,有的还用心感受瞑目打坐。
听说这些课上的学员都曾经是大官大老板,因为贪污腐败、偷税漏税,都被送进来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了。
那我算个叼毛?
尺绫想,他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浪费资源的。
斟茶倒杯之中,空中氤氲着一股茶香,唯独尺绫好不正经,也不捣乱也不动作,只是定定坐着,侧面认真看着讲课的老者。
融入不了的,就是多余的。
“这未免也太悲观了吧。”
老者已为他翻起一只小白瓷茶杯,斟上一壶新进的白茶
“这可是好东西,试试吧。”
尺绫呡了一口,没什么感觉。
“这茶本来就有点涩涩的,你自身再有点情绪啊,静不下心来,中和掉了自然也就什么滋味也没有。”
“嗯。”他举起小茶杯看了看。
老者又为他斟上一杯。
“不喜欢吧?”
“还行。”他懒懒答道。
“适应么?”
“也还可以。”
“再来一点试试吧。”老者又往他的茶杯里添热。
“谢谢。”
他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看见谁都要叫声好。
也不怕被人捶。
其实是脑子有点问题。
“嗨!”
“妈的有病吧。”
这样没心没肺地过了几天,还是被人打了。
打完之后上药水,他也只是笑笑,继续保持那个傻呵呵的心态。
然后和别人玩得挺好的。
“毕竟快死的人了……”“……玩几天也没大关系了。”
他自己不倒数,别人帮他默默记着。
他还问呢:
“今天几号啦?”
“哦。”
他问完后又答了句。
简直若无其事。
不知一个晚上发什么神经,受刺激了吧,临近九点时窝在床上哭了起来。
真哭,不像假的。
没人安慰他的,他算个什么。
其实大家想他终于哭出来了,终于知道怕了。
第二天又不肯说话了。
“喂,有人找你。”狱警大声吼道。
尺绫专心致志地剔着指甲。
“不去。”
过了一天,狱警又过来。
“喂,有人找你。”
“不去,今天没空。”
第三日,狱警又来,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
“喂喂,有人叫你。”
“不去。”他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叫他滚。”
过一会狱警又走过来说。
“是市长要找你。”
“不去。”
又过了一会儿,狱警没来了,门开了,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阿辅低着脸说:
“伍先生要见你。”
“哪个伍。”
“他说一定要和你谈点……”
“你去不就行了嘛。”他突然打断,“跟他说,爱怎样怎样。”
“…你这人还真是高调。”阿辅无奈转身出去,不久带回来一个男人,还装模作样地搬来了一张桌子。
市长先是朝他鞠了个躬,然后递了一支细长精巧,雕花镀银的水烟枪过去。
“这是小小心意。”姓伍的脸上堆满了恶心的笑容。
尺绫接过,拿在手中细细摩挲,笑了起来:“好东西嘛。”“……话说,想见您一面还真的难呢。”
“哪里的话,您要见我还不容易吗?打一个电话我就马上赶到,又何必这样呢……”
“您又在说笑了,当市长后很忙吧,忙到不可开交,我在贵处预约等了三个星期都还没有下文呢。”
“这我不是来了嘛,还要三顾茅庐请您呢……”
“茅庐,嗯哼……”
“不是不是,说错话了……”他掌了一下自己嘴,脸上依旧挂着假笑,拿出一份文件,递到他面前。
“既然已经见了面,那就赶紧就地解决吧,这是新版的协约。”
尺绫拿起来翻了翻。
“怎么,没有译文?”他敏锐地捕捉到,“这可是平等条约啊。”
“哦,啊……”姓伍的回答,“那个是因为电脑打印不出来,身边有没人会懂,所以就……”
尺绫瞄了一眼阿辅。
“纸笔有吗?”尺绫毫不客气,当场翻译起来,打开笔盖,他的手指握着笔在写了起来,一张张白纸上像是生出花一样的文字,画画一般流畅,下笔干净利落,没有拖拖踏踏的节奏,说不尽的惊艳之感。
三十分钟,他抬起头,把一叠纸整齐摆好。
市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那行,快点签吧。”
“不急,慢慢来。”他异常傲慢,“这文件不仅改了日期吧。”
“呃,啊,是的。”市长脸突然铁青,“关于处罚执行方是改动了一点。”
“理由。”
阿辅在一旁发了话:
“那个,是因为你们在上一个条约时执行有误,出了纰漏,涉嫌私人包庇。”
“不好意思,我记得‘上个条约’还没过期吧。”
“所以我们才来续约的。”市长笑着说。
“续约?很公平啊。”尺绫眯起眼托着头,“不过姓伍的你是不是不太了解我。”
“我区区一个阶下囚,怎么敢这么狂妄呢?可是我的关系网不比你差啊,既然你靠我才坐上这个位子,我动动手指头能把你搞下台也不是不可能,你是不是有点太小觑我了。”
“怎么会。”市长抢回话语权,“改动是为了双方平等,你们的制度有缺漏,我们只是小修小补一下,呐,就像上上代家主尺……”
“上代。”他纠正道。
“噢噢,就像你们家上代家主,在后期曾经犯过一个巨大的错误,身上可是背着139条人命,139,血淋淋啊,当时却也只是判了软禁两年,或多或少都不应该判得这么轻吧……”
“那你认为呢?”他揉揉脖子,”莫不要死刑?“
“额,这个……”
“……那他死了,谁当我老爸啊?”
他懒懒地插了句,
“这种事嘛,你是比我懂的,掩掩就过去了,计较它干嘛呢,不过看起来你也被利欲熏心了不久,别把心给搞烂了呀……”
哑言。
尺绫抚摸着那支水烟杆。
“忘记告诉你了,我这种人,越长越任性,别惹我就行……”
忽然,他手腕一崴,手中的水烟杆瞬间被折成两半。尺绫连同两份文件一起递还回去,轻声说道:
“这东西我是不签的了,反正还有一天才到期,过了今晚,你拿去找谁都好,可以默认我已经死了。”
明天,法定死刑期。
气氛突然温和了很多。
有人问他对晚餐有没有什么要求,
这是惯例吧,他想真切体会一下死之前的紧张感,于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
没有,
那人似乎有点失望,尺绫只得苦笑一下。
“对不起,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彻夜不眠。
第二日一早,当他拿回自己的披氅时,他是真的流出了眼泪,不由自主的。
他紧紧抱紧,把头埋进去,努力嗅着熟悉的水烟味,披氅斑斑血迹,一切都是那么珍贵,他用力抱紧,仿佛其他东西都已失去,哦,原来是这种感觉,绝,望么?心中泛起苦涩。这种从未尝过的滋味,他又流下泪来。
他披上,像以前一样,衣角拖地,长发遮住半张脸,充满轻佻之气。
莫名觉得惊艳,定眼过后,又觉得多了一层庄重。
被掰弯的感觉。
无论谁看了都不禁想。
老者还是笑眯眯的。
尺绫走到那老者面前,屈腰望着他。
“……”
“请问,我是应该叫您作‘老师’呢,还是老头儿好?……”
“随便。”他笑呵呵答道,又说:“那我也是,该叫你‘鬼头’,还是‘家主’?”
“叫家主吧,顺耳一点。”
老者浑浊的眼中晃过一抹光亮,本来扩散眼锋渐渐收回起来,他放下不离手的茶杯,郑重地朝眼前这人单膝跪下,低头,恭敬地开口道:
“……”
“吾,夭氏夭之,迟迎尺家主。”
凝缓而庄重,有力而又毫不犹豫。
尺绫睨视地下的白发。
“嗳,长辈。问你个事呗。”
“……”
“死是什么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