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扇门,玛丽沉默地听着门外众人匆忙杂乱地各抒己见。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充分表达自己,急不可耐地希望别人最先回答自己的问题。
稍微听了一会儿她就失去了兴趣,眼神放空,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流露出漂浮在天际般的一片真空。
发了一会儿呆,她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向窗边那三只“啾啾啾”叫着相互啄弄着对方背毛的树鹨。
它们沐浴在阳光之下,各自低下头梳理着自己腹部的淡黄色绒毛,在这过程中,也不时地抬起脑袋,亲密地梳理着对方橄榄色带灰斑的背羽。她们挨挨挤挤靠在一起,伴随着不时发出的清脆鸣叫,看起来似乎极为舒适。
玛丽看着她们享受的模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吃得圆鼓鼓的肚皮,她舔舔唇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的目力所及之处,树鹨们的羽毛被无限放大,顺着淡黄浅绿的细细绒羽不停向内延伸,玛丽看到了一个个红色凹陷状纽扣般的小圆片顺着浓稠的□□,流畅地汇成一条细细的红线——那像夏日艳阳下的蛛网一般坚韧而充满活力,这些小小的溪流不断交汇错结,却始终遵循着它们固有的方向。
玛丽任由感知沉溺下去,直至三声沉稳有力的鼓膜震动声错落有致的在她耳间炸响。
扑咚扑咚,它们的跳动此起彼伏,如此的活力四射,却并无规律可言。
玛丽静静地侧耳倾听,突然一阵急速轰响的鸣叫破坏了鼓点,那是其中一只树鹨准备震翅而飞。
受此惊吓,她骤然睁大了眼睛,所有感知急速归位。
玛丽愣怔地盯着窗台上剩下的两只树鹨,它们对此全无所觉,依旧镇定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
她看了一会儿后淡定地将视线上移转向头顶的天花板,目光涣散间她的嘴唇不着痕迹地微微翘起。
玛丽的身体还不足以支撑她长时间专注于一件事,直到再度从床头滑下,她的身躯还是诡秘又安静地维持着这种生理性的经由死而复生带来的狂喜与兴奋。
最后一只树鹨也振翅飞走,她的两只眼珠并没有因此再转动一下。
这时候书房的铜把手从外面被老查理扭了开来,他的目光先是谨慎地朝里头扫视了一圈,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到休息室里玛丽,但听到里头鸦雀无声,他还是莫名吐了口气。
老查理在门口停顿了有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便点点头带上门走了进去。
当他带着极力遮掩却遮掩不住的不忍表情踏进这间屋子,玛丽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游移。
不忍?玛丽扪心自问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他觉得不忍心,她躺在床上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
门外静悄悄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
玛丽磨蹭着坐起来,老查理看她的动作僵硬明白她的肢体必然还不够协调,他条件反射上前帮忙,但等他靠近时玛丽已经顺手把身后的枕头立起来靠得安安稳稳了。
老查理无事可做,之后便像座黑铁浇筑成的雕塑一样面容严肃立在她床边,看着就叫人心生忐忑。
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出于何种心态,也许是由于外头什么人额外的交代,也许是他自己还理不清头绪,反正他一直以一种叫人无法理解的表情打量着玛丽。
虽然玛丽也没指望他一上来就会跟个长舌妇一样滔滔不绝,但想来他大概也不免要从,“感觉怎么样?”,“情况还好吗?”,“我很担心”,诸如此类的话题开始这次会面。
可这些全都没有,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玛丽心里略茫然,她张了张口最后没有贸然开口。
老查理兴许还在斟酌适合于起始的话题,但表面上确实看不出他有要开口的打算。
玛丽也因此变得十分礼貌克制,她朝对方微微点头,邀请对方在自己身旁的圈椅中随意挑一把坐下。
老查理见了玛丽如此生疏礼貌的举止,不禁骤然高昂起头颅。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显得十分惊疑不定,好在这样的表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想来不会对接下去的交流造成什么深刻的影响。
他的左脚下意识在原地顿了一下,开始依照玛丽的指示,慢慢坐到了她的对面,在这一过程中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身后。
玛丽见他的左手握着一本两掌大的圣经,这是她过去所熟悉的东西,并不值得注意。只是在他坐下时玛丽意外听到了细微的金属撞击声,想来那是老查理缠绕在右腕上的那串圣十字架项链发出的。
这是他的小怪癖,虽则身前带着一串大而质朴的圣器,但手腕上往往还有一串小的,架身由纯亮的白银锻造,端口镶嵌着细细的碎钻,顶部有一枚猫眼大的钻石作为装饰。整件饰品线条流畅,精美华贵,来历不凡……当然,也来历不明。
玛丽很熟悉这串圣器撞击的声音,也很清楚它会在什么情况下不听话的乱响一通。而现在,恰恰是它没有必要响起的情况。
一个朋友来探望另一个大病初愈的朋友怎么也不会紧张到让一向沉稳有力的手腕失去控制的地步吧?除非这位来探病的朋友本身有什么难言之隐,再不然就是他依据自己的职业习惯已经做出了这位生病的朋友出现异常的判断。
想到这里,玛丽缓缓沉下了脑袋,睫毛低垂间,她的内心并无涟漪。
看看她身上发生的事,醒来的一瞬间,连她自己都疑惑自己是否被附魔了呢。
不过说实在的,咱们也没底气嘲笑她做贼心虚。大家都曾经一同观望过玛丽昏迷后的记忆,那个张扬肆意的大玛丽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叫人轻易忘记。既然我们这些旁观者都一直耿耿于怀,也难怪当事人要为此疑神疑鬼。
她垂下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自己的胸前,睡衣的里面也有一串白银镶水晶的圣十字架。若将它置于阳光之下,水晶本身的清透无杂自不必说,就是白银的光泽也是亮的刺眼了。它的锻造工艺如此繁复,光滑的水晶上完美的贴合着银质花纹镶边,单论那高明的造诣,这件首饰便已然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精品。
以前她并不完全懂得它的珍贵,但因为它很美丽,所以玛丽即使知道不应该白要别人的馈赠,还是厚颜无耻地独占了它。她一直将它小心的贴身佩戴,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都因为这份礼物的独一无二得意非凡。
想着这些事情,虽然不明显,但玛丽的面容确实舒展了开来。哪怕老查理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冷峻,也并没有干扰到她。她的视线在他背在身后的右臂上一晃而过,她想起了对方右手中指内侧那段纤细狭长年代久远的独特烧伤痕迹。
老查理未曾提起,她也不曾刻意询问,但玛丽一直是个异于常人的细心人,她不问,不代表她没注意到。别说是现在,思考一些费脑筋的事对她来说已经游刃有余,就算是她以往缺乏底气的时候,由于没有东西或人会来分散她的精力,也早让她养成了遇事小心观察的习惯,而同时她又是个博览群书的人,所以某些事,她虽说不出口,却也往往早有猜测,而且这种猜测时常命中事实。只是她承袭于父亲的那种放任自流的家庭教养让她知道点到为止,不去深究,以免落得个窥探他人隐私的恶果。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如今这种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既然她无法警告老查理这个来自盛产宗教极端分子家族的家伙说:“行了,哥们,别犯蠢”,那也就只能走捷径了。
得给他找点儿事儿做——这个念头闪过玛丽的脑海之前,她的手指已经搭在床头柜上无意识地进行起了有节奏的敲击。
玛丽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老查理的同时早已打定主意准备行动,但老查理还在仔细观察她,神情局促又严肃,终究是慢了一拍。
不仅如此,老绅士在细致观察的同时,还不免总要回忆起贝内特先生在门外交托他的一席话。这样一来,他更是慢了无数拍。
那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菲利普太太自思雨过天晴,听从了贝内特先生的建议,带了简和伊丽莎白去后面的厨房,指挥厨娘和女仆们准备午饭招待客人,而剩下的姑娘们也遵照父亲的指示自行上了楼。
贝内特太太见自己被丈夫刻意忽略,没人发话,即使她原本就想去厨房,也实在放不下脸来跟在姐姐后面往厨房里去。
不过按咱们这些明眼人来看,她倒还不如干脆抢了她姐姐的差使,像头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地默默表现一番,争取宽大处理的好。
可再无能的人也同样自有傲骨,别人实在不必多作胡言。
她深觉受尽亏待,本就气愤异常,这时候又想起了自己还该充分行使一下她身为母亲的权力,当然也完全能看做是她想要尽一尽她为人母所该尽的责任与义务,自然该据理力争。
她这样的灵机一闪性质到底如何,那就完全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老查理并没有从事件的开头见证到结尾,肯定不好妄下断语。
不过老实说,在听到贝内特家博学儒雅的一家之主为了获得安静陈述的权利,竟在妻子有理有据发表意见的时候,如此粗鲁冷漠地抬高声调对她大作威胁,还真是叫他吓了一大跳。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贝内特先生似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他一开始就这样说:“如今我有事请求大家,也就不怕家丑外扬了。琼斯先生替我隐瞒了诸日,还容我先为他给予我们一家的珍贵友谊表示感激”说着他便对医生微微欠身。
医生为此连连摇头,忙推辞说自己未曾帮上什么忙。
贝内特先生摆手阻止了他:“先生,事实确是如此,前头您刻意不带助理独自前来,我们就已经受到了您的帮助,现在还请您以同样坦然的态度安然接受您应得的感激。考虑到我们现在还需要查理曼先生的帮助,您可得给此事开个好头。”
为了大局着想,琼斯医生便也点头答应下来。
老查理估计如今该是要和他交底的时候了,于是尽量稳住情绪,洗耳恭听。
“这件事起因在于一只漂亮娃娃,其实我也没闹明白到底是一只,两只,还是三只,这对男人们来讲,恐怕都不如何重要。反正你们知道,就是有这么个东西,闹得小姑娘为它打了一架。而在某位女士过渡干涉的情况下,我自己又缺乏果断。于是在我赌气回书房喝酒的时候,孩子从回房的路上摔了下来……”
贝内特先生还未说完,他的太太就急煎煎地打断说:“我的好老爷,咱们可得遵照事实说话,不能一味颠倒黑白。您怎么将那么多重要的事情避而不谈,光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可真是叫人头昏脑胀,先生们哪里还能听得懂?就是其他的不说,起码也得提一提玛丽是怎么暴打……”
“为了满足你那见鬼的奇思妙想,你尽可随着心情歪曲事实。但是女士,你已经踏破了我的底线,虽然我自己确实没有过硬的资格指责你,但我也没有必要放任你进一步教唆孩子们如何学会自相残杀……”
“什么~这怎么又成了我的过错……您把公道至于何地,噢,我都不敢提我自己受得那些委屈……”
“你那些破事留着这事过后,随你要如何到处去说。现在,要么拿着赡养费滚,要么担起你贤明主妇的责任,立刻带着楼梯间偷听的孩子们上楼换衣服休息,到点再下来用午餐。自己选一个!”
贝内特先生当时的那种口气和表情无一不显示着他冷若冰霜的坚决,那是一种根本不容旁人辩驳的粗暴。
他完全没有掩饰他心中那份男子汉的凶狠毒辣,那就好像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任何他不想听的话在他那里都不具备存在的意义,他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解释一样。
如此的强硬孤僻,毫不讲理,不用说天性禀赋虚弱的女士,便是在场的男士们都被他强势的一意孤行震慑住了。
贝内特太太立马就给吓得哽住,她难得识时务了一次,哭得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又可怜又好笑。这下她终于觉察到了几分不安,不敢再闹,有心后退,却又愣在原地。
好在亲戚们及时出声圆了她的面子,嘉丁纳先生和菲利普先生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一个劝慰伤心的太太赶紧撤退,搀扶着她往楼上走,另一个好心安慰暴怒的先生,使他慢慢恢复冷静。
说实在的这其实费不了多少工夫,一旦那位太太离开众人的视线,失控的那位先生也就马上正常起来了,旁人看来真是叹为观止。
“先生们,我无意让你们跟着感受这份尴尬,对此,我无力多说什么,相信你们自有判断。只是不论我的人格有多么叫众位不耻,还请不要因此牵扯家里几个年幼的孩子。”
琼斯医生正要说话,老查理两指紧扣,微微下压作了个安静的手势,琼斯医生见了忙点了点头。
贝内特先生勉强笑说:“请原谅,若是就我独自一个的话,众位也知道,我自有家产,不需要劳累,挣得也不会比某些有身份的先生们少上太多,很可以过得潇洒放纵。便是旁人在我家门口联声大喊,恶毒坑骂,农庄里的物产,地产里的收益,年年岁岁也照旧要送入我的口袋,谁又能真正触动我分毫。
我这么说,不是刻意想炫耀,或者指责什么人。但众位都很清楚,若不是那几个小东西牵绊住了我,我是什么都不怕的。当然,我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便是流言蜚语满天下,精简一下,我还总能换个安静地方去住。
只是这样一来,孩子们就可怜了。我还没残忍到能冷眼看着她们失去母亲的同时,还要跟着我失去根蒂,远离家乡。再不济,她确实也还算爱她们,抛除她那顽固不化的愚蠢自负,在操持家务和养育孩子上,她也算是一把好手。虽然我现在也不太确定她这些微好处到底还有没有意义,但我的内心显然不希望情况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这样一说,是个人都要深表理解,老查理和琼斯先生当然也不能例外。
“好了,我把时间耽误得太多了,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等着我们,不好叫诸位为此忍饥挨饿,咱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查理先生,我们家的情况,平日您一定已经看在了眼里,相信您一定也对此颇有微词。作为父亲,一家之主,我的确太过懒惰,但我还是得厚颜无耻的要求您体谅一下我。
全天下作父亲的,怕是也没几个知道具体该如何教导孩子。尤其是像我这样,所有孩子全是姑娘的情况下,那可真是太过艰难啦。作母亲的或能稍觉轻松,而父亲的话,肯定是别有妨碍的。
一个大男人,哪里能摸得透姑娘们的心思呢。等你搞明白她们不喜欢这条缎带的时候,她们早已经爱上那条裙子了。
做这样一群小天使的后盾,我所能做的,除了任由她们可着心意自由发展,在她们真正有需要的时候,及时帮助,还能做些什么呢。晚上能确保她们都安安静静得睡在自己床上,其中一个没有躲在什么奇怪的地方默默生气,就已经很花费精力了。
我不想以所谓的家族习惯就此开脱,但我也不惮于告诉众人,我的教养方式就是如此,一切顺其自然。我鼓励她们自我发展,亲近自然,热爱自然。在此基础上,我允许她们像非洲丛林里的幼狮一样,相互争吵,撕咬,嬉戏着滚成一团,只要这样对她们的健康别无害处。
平安健康——这是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前提。我绝不希望她们受到肮脏外力的污染干涉,如同过度注射生长剂一样发育畸形。她们是同一株树上长出来的五颗可爱苹果,绝不能像成年雄狮一样,总有一天不需要别人抽鞭子加以刺激,就互相咬断对方的喉咙。
我宁愿自己血脉流尽,也绝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可怕的是,这种事情,在我的疏忽大意之下,如今已经有了那么一点儿苗头。我只期盼这不过是我自己在杞人忧天,事实还远没有这么严重,或许那只是正常可以修补的裂痕。
现在不论你们是如何看待我的,是否觉得我正在胡言乱语,我都要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们,我实在需要你们的帮助,尤其是您,查理曼先生。”
老查理听到这些话,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此刻若是换作其他人家,他必定会先想法子周璇安慰,不会在事前就轻易承诺,但出于对小玛丽本人的关心信任,他便也忙表示自己完全值得托付,十分愿意帮忙到底,只望主人家能先把请求说个完整。
贝内特先生在他坚定而略带安抚的示意下,渐渐压下了自己震荡激昂的情绪,同时也借此压制住了潜藏于自己冠冕堂皇的话语之下那抹深沉的不安,重拾了些许信心。
“我是个极不称职的父亲,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别人一定不能相信我对孩子们平时的处事方式和由此产生的心理变化会多么富有把握。可再怎么难以相信,恐怕还是要拜托各位尽量相信我,我毕竟还是位父亲,一位从没到处乱跑,长期呆在孩子们身边的父亲。哪怕我自己并未多花精力,我的大脑也确实能够把我所有孩子的独特个性记录下来。
刚才孩子们都还伸长着耳朵,她们那闹腾的母亲也还在现场,未免横生枝节,我并没有点明除玛丽外,另一个加入冲突的孩子,我这样做是有着充分理由的。
莉迪亚,最小的那个姑娘,无形中主导了事件的起因,她确实侮辱了玛丽,不过她自己也已经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的麻烦我在几天前的晚上就隐隐有所察觉,某个让人心焦的早上,丽萃也亲自替我证实了。那孩子失去了一段记忆,从在伦敦过完复活节那天过后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甚至再前面一点的记忆,都也处于混乱状态。”
听到这里,琼斯医生和菲利普先生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有老查理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琼斯医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方能流畅说话:“是否显露出其他后遗症?”
“还不知道。”
“精神恍惚呢,有没有再次出现间歇性遗忘的症状,这几天发生的事她还记得吗?”
“丽萃这些天全副精神都在她身上,未听说有此类发现,或许您能允许我在把事情统统交代清楚后,再帮那可怜的姑娘详细诊断一下。虽然我个人较为倾向她是由于承受不住她姐姐的生命之重,大脑刻意进行了遗忘处理,但是小心无大错,她当然也需要真正专业的意见。”
琼斯医生听说,倒是无心再推辞对方对他那明显夸张的夸赞,想着本地颇有名望的一家竟会如此愁云惨淡,他那始终不愿跟随实际年龄正式踏入衰老的心脏也不由跟着深受触动,不再多做计较。
“莉迪亚的情况确实还不能让人放松警惕,但现在我的所有心神依旧还悬挂在玛丽这边,在此之前,实在没有办法再抽出多余的注意力。查理曼先生,您觉得我们家玛丽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凭您对她的了解,您认为她醒来之后,在合符她个性的范围内,该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些问题,老查理心里确有答案,但却并不太好宣之于口,这让他不由面露踌躇。
贝内特先生心有所感,脸上终于绷不住惊恐悲切之色。
老查理对此不能直言以答,于是避其锋芒道:“她与我小时候是有几分相似,一切都会顺利的。”
贝内特先生为此急促喘息了几下问:“您是这么认为的?”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老查理只能沉默以对。
对面那位父亲看到他的反应,精神肉眼可见的萎顿了下来,他颓然道:“可惜我的玛丽连您一半的福气都没有,她将来继承不到遗产,也没什么地位,而她的父母又都算不上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好东西。
您不知道,虽然这样说大家都会觉得古怪,但我真希望玛丽一醒来就会大哭大骂,像她平日里大为恼怒时那样。哪怕根本骂不出什么花样,翻来覆去就是恶棍、坏蛋,恶心之类水准之下的尖叫,我都会为此感谢上帝。”
菲利普先生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原本他半天也插不上一句嘴,此时倒是找到机会见缝插针地问了一句:“孩子脾气好你倒不高兴?”
贝内特先生猛得将头撇向了说话的这位先生,那眼风跟闪着寒光的刀刃似的,在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迁怒他人的时候,他又猛得将目光转向了地面,弄得菲利普先生莫名其妙。
老查理见此不由苦笑:“玛丽是个格外热爱亲近人的小家伙,她内心的感情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为浓烈,您大可不用担心。”
“这点我自然明白,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心软纵容她。一旦她确有兴趣,有些不适合带孩子们去的场合,我也会放任她同去。她的性格里有些极为刚强的东西,轻易不可动摇又意外非常具有可塑性。
如果不是她那软弱无力的虚假之爱主导了她懦弱的那一面,蒙蔽了她的心智,叫她一直脱不开她母亲的干扰,我敢说她将来的成就定然会比丽萃更让我有所期待。毕竟丽萃她还同时继承了我的懒惰狂妄和安于享乐,没有她妹妹那种清教徒般热衷受苦饱含钻研精神的一以贯之。
我从来不屑于对孩子们的成长横加干涉,我们家的血脉向来都是优秀的,孩子的天性又尤为可贵。玛丽已经不错了,当然完全没有必要跳出所有的孩子,以免显出某种愚蠢的独一无二。
这一点您应该也会同意:人力的妄念,往往很容易产生无法控制的恶果,而我并不想在我的孩子们身上轻易尝试。
如果不是这次这种微乎其微的事件实际上发生了,情况是不会像今日这般颠倒不明的,直到现在我依旧如此肯定。
但十分可悲的是,我又不得不为此深觉后悔,或许我确实该给予玛丽额外的关切,与她那固执的母亲争一争她的注意力。而不是如此刻一样,显得如此被动,就是想展露一番父亲的权威都不能够。”
老查理从贝内特先生的话语中听出了某些恬不知耻的东西,他不能认同对方这种奇特的论调。那种不知所谓,以及话语中隐隐地对女儿们的蔑视刺痛了他的心。他看轻了说话人的骨头,不太能相信他真有他自己说得那么看得起玛丽,于是他根本不肯接话。
贝内特先生也明白老查理是个难得的精明人,这让他觉得沟通起来轻松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成倍的羞耻,怕是良家妇女被人扒光了扔到大街上,也不会有比这更多的耻辱感。
可是哪怕他为此咬紧牙关,也不得不再度开口。
“除了托马斯家那和她一同出生而又软脾气的艾玛,您是她唯一的朋友,而您又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绅士。虽然像玛丽那样的孩子,比起同龄朋友,向来更容易与具有包容心的成年人交流,但您无法相信我此刻的庆幸。
对于玛丽的个性中隐藏着那种可怕骇人的东西,您应该也有所察觉。那就像潜藏在物产丰饶的森林中一只沉睡的凶兽,从来也不叫唤一下,始终静悄悄潜伏着。可一旦它彻底苏醒,便能悄无声息残忍地咬断任何猎物的喉咙。
兴许这样说会让您将我看成无耻之徒,但一直以来,我确实是因为惧怕引诱出她个性里那无法控制的一面而刻意漠然待之。
它的棘手程度在我看来,甚至在我妻子那胡搅蛮缠的性情之上。若是您无法认同我,您也大可就此把我看成个孬种。
可您千万不要因此放弃她,放弃这个还有希望的家庭。
我从未见过玛丽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那种不动声色已经让我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我有理由相信,那孩子已经不再信任我了。这点只要想起来就让我寝食难安,而您完全可以将这看做是我过去狂妄自大得到的报应,完全不必给我任何同情。
可玛丽是无辜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不管是莉迪亚,还是吉蒂,她们都已经知道错了。简和丽萃多么热烈地爱着她们的姐妹,所有的......包括最最愚蠢透顶的那两个,请您务必看在她们的份上,尽力疏导玛丽......”
老查理无意打断一位绅士的深切表白,但对方的观点让他实在不敢苟同,他的确有些疑问需要解答。
“任何一个怀抱善心的人士,都不会对这样一种情况视若无睹。只是先生,我不明白,如果环境持续如此,那么就算此次我能成功开解玛丽,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贝内特先生为他那松动的口气大喜过望,忙回答说:“这点您大可放心,哪怕我再怎样懒惰,也不会这样不知好歹。我敢于给您这样的诺言:如果我妻子再这样过度的溺爱某个孩子,我定会给予同等的严厉加以平衡。若是某个孩子承受了不该有的错待,我也必然要给予额外的回护。这是我力所能及,可以完全掌控的最好对抗。”
这样的回答,明显不能叫老牧师完全满意,他略带质疑地继续道:“但这恐怕并没有多大用处,不用说玛丽,您家里谁也不会高兴。您是否可以尝试一下,用尊夫人可以接受的方式好好沟通一次?”
听到这样的建议,贝内特先生便是仍旧对面前的先生满怀敬意,也不由冷笑道:“简今年多少岁了呢?从我婚后第三个月起,我就开始尝试了。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论到效果,你可以进去看看玛丽现在的模样,想想看过去的七天她会有的更为糟心的模样,这便是沟通的最终成效。
但凡不中她意的事情,都能叫她神经炸裂。一旦违背心愿,去迁就她的中意,她又要得寸进尺,进一步作贱对方。
除了丽萃和莉迪亚,孩子们或多或少都相信了她们母亲那脆弱的神经,有时甚至将她那神经奉若神明般怀着拜忏敬畏之心。若您有幸看见,倒是可以将其与她们在教堂时的恭敬模样横加比较,您定然会有所斩获。
至于说到唯二不受影响的孩子,丽萃继承了我的机敏,她母亲骗过她几次,就轻易别想再骗过她。莉迪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拥有比她母亲还更坚强的个性,轻易就能把别人的不痛快一一过滤,再讨厌的事情也影响不到她。
这些便是我所具有的身份与经验所能给出的最好回答,不过如果您依旧有意,倒是可以试着与我妻子自行解释一下。只要她愿意去倾听,并且保证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另外再做一番解释,您就一定会觉得满意。”
既然男主人都这样说了,再结合平日里自己的所见所思,前后仔细对照,老查理也觉出了几分无言以对,于是他只得说:“先生,我相信您今日对我是完全推心置腹了,这当然不是我为此妥协的理由,但我显然已经不能用别无用处的三言两语就打发您难得的信任。便是抛开我的老本行不提,光是考虑到这一切关系到我那小朋友的家庭幸福,我便不能就此置之度外。请您务必记住,这绝不是为了您。今天我还没和玛丽有过交流,并不能贸然和您保证说事情会顺利到什么程度。可我会为此竭尽全力的决心,您大可赋予信任了。”
贝内特先生为了他承诺的这些话,激动得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对方伸过来的右手,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都借由手掌相接之处传达给对方,又仿佛是要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
一个大男人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实在让人替他心酸,老查理不免要为他难过,虽不能立即就原谅他,他也郑重地给予了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