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老查理再度进入书房前的全部经历。
他会沉默地打量玛丽,完全是因为贝内特先生交给他的任务对他来说过于棘手,他虽说答应了,但还不确定该从何处突破。
在他还举棋不定的情况下,玛丽的态度又看起来委实镇定冷漠,他已经习惯了小姑娘过去对他表现出的人来疯的亲近方式,而在此前,他觉得情况还算乐观的时候,像是“老伙计,看起来你还蛮精神的,真叫我高兴......”,或者“老查理,近来还好吧,你听我说......”,再或者像“先生,快来我头上这个滑稽的东西……”诸如此类亲热的嚷嚷一概都没出现。
在他落座之后,双方所做的只是面无表情的相互点头了事。好像他们是社交场上还未经人介绍初次碰面的陌生人,主动多说一句话都能把祖宗十八代的礼貌都断送了似的。
这样冷淡的见面方式,让老查理心里的期望沉入谷底,他的神色不免愈发冷峻。他在吃惊不小的同时,当然觉得更为紧张。
为了缓解自己紧绷的情绪,老查理做了捻动圣十字架、将圣经像普通书本一样摊开在膝头等诸如此类容易引发误会的小动作,这些完全是他在心不在焉的情况下无意识做出的,就是再给他一打脑袋他也想不到他这些下意识的举动竟惹来了玛丽的另眼相待。
他以为自己的到来对她来说大概不痛不痒,但实际上此时他带给她的不愉快程度要是换算到以前那就是尼罗河岸即将被暴涨的河水冲垮的程度了,也就是她现在对自身的控制能力已达到了举重若轻的骇人程度才叫人无法察觉,而老查理也就自然而然忽略了过去,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自己是如何引发她主动出击的。
他兀自思量许久,见玛丽只是把手搭在床沿上一味看着他身后发愣。老查理疑惑之下,视线不禁也想跟着向后方瞥去。
他刚要这样做,却见玛丽那探照灯般的视线又巡视回自己脸上,她的目光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冰冷和咄咄逼人,老查理神经紧张之下,又借着翻页的动作,将缠绕于手腕上的圣器紧紧揪着扯到身前。
当那金属冰冷刺目的光泽借着阳光的反射闪过玛丽眼前,老查理听到小姑娘对他说:“您独自前来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先生。”
先生?她叫我先生?老查理僵硬的面皮下先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但在玛丽充满压迫的高傲视线之下,他硬是略过了这点儿无关痛痒的惊讶,开始直冒冷汗。
起初他还有功夫疑惑:这孩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但时间一长,玛丽再没有第二句话,依旧面无表情地逼视着他等他回答,他便也感到了后悔。
他明白玛丽大约是对他产生了误解,但他自己也冤枉的很,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在他反应过来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该一时心软答应贝内特先生前来劝服玛丽。今天他但凡稍微长点儿心就该想到玛丽不会允许别人来插足她家里的事儿,这也就是她大病初愈,面色蜡黄没有精神,要是换了她精神好的时候......老查理身体一个哆嗦。
依她的脾性,她既然把我当朋友,可九死一生醒过来也没听到我问候一句好话,不仅如此,还要听我站在她“仇人”一边当说客——我这样“背叛”我们之间的友谊,她铁定要恨我,搞不好会气得想把我的头砍下来哩。
想到这里,老查理冷汗津津地面朝下坐着,也不敢抬头看她,他手忙脚乱地从衣兜里掏出帕子就往脸上擦。
慌乱间圣经从他的腿间滑落,老查理看这本旧书看得很重,急忙便扑过去接着。虽然确实在它落地前截住了,但他自己却狠狠撞到了床沿上。
书房的小床既然前面能被贝内特太太借力死死抓着那就不会是楼上那种软趴趴的鹅绒垫子做的,小床的边缘是抓起来相当趁手的木质包栏,那还是几十年前贝内特家兴旺的时候从东方运来的精致雕花古董货儿,结结实实的老木头,当然了,这意味着撞上去会极其痛。
老查理当场眼冒金星,神智都要涣散了。他前额的神经一会儿紧绷,一会儿松散,汗水像被打开的水龙头一样往外冒,眼角也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泪眼朦胧间他听到玛丽要叫人来,但考虑到自己这种状态,他咬牙阻止了她。
“我没事儿?孩子,就是眼睛有点儿花,我的眼睛有散光症,这你知道......总之,我这点儿事儿跟你一比可算不了什么,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好。”说着,他勉力往椅子上一坐,竟脸色煞白地摊在了椅子上。
他的手捂住额头徐徐揉捏了一会儿,半响看起来确实好了一点儿。
玛丽犹豫地看着,确定他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她才拾起他落在她身边被子上那本使他为之跌跤的书。
她随手将它翻开,叹了口气说:“让我们都冷静冷静,我来给你读上一段,我记得你喜欢我念这个......”
玛丽的声音干净利落,很适合给人朗诵,老查理确实很喜欢她这么做,他放松了精神听她读道:“我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神的帐幕在人间。他要与人同住,他们要作他的子民,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神。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
我被圣灵感动,天使就带我到一座高大的山,将那由神那里从天而降的圣城耶路撒冷指示我......”
老查理专注地听着,眼睛不知不觉就闭上了,他神情恬然,眉心舒展,似乎很是惬意,也就是在这时候,玛丽的声音一反刚才毫无杂质的清透突然演变成了略带低沉的虚幻空灵。她念诵地也不再完完全全是圣经上所标注的一字一句,变得稍微有了那么点儿不同。
本来她该接着念:“......城中有神的荣耀。城的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但她却往里头多加了许多东西,在她的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书本封面的配合下,话从她口中流出就变成了:“神啊,我被劈做了两半,一半留在这里,看着大地的生灵忙忙碌碌,哭哭笑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盲目地跟着大家的情绪起起伏伏,茫然迷惑。另一半却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穿梭于虚空之境,一会儿到了这里,一会儿又到了那里,我的躯体轻松得仿佛飘荡在空中,虽然我看不见,耳边却始终响彻着庄严肃穆的福音梵唱。那感觉犹如您与我同在,着实妙不可言。
是您吧,将我引入了天堂,在那里,我打开了心灵,感受到了无限的温暖与阳光、奇迹与希望。您展现给了我那牛乳似的十二珍珠门,让我行走在黄金灿烂的金砖街道,使我触摸到碧玉砌造的透明墙城。种种美妙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万象光芒,亮如水晶。
哈,我看到了城内街道当中流淌着生命之河的清澈河水,两端栽种着枝叶茂盛的生命树,其上点缀着累累下坠的鲜红智慧果。
多么令人迷醉,任何一个走在街道上的人,都对我那样亲切和善。天使美丽又洁白的翅膀焕发出阵阵光芒,温柔地洗涤了我的双眼。在我晕晕乎乎得几乎跌倒的时候,一团乳白色的巨大光团来到了我的身边,一双冰雪般凝白的手臂从后方接住了我。
我转过身来时,双眼是那样迷蒙,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对方身后飘着六对奇特的羽翼。他慢慢地站到了我面前,护住了我,可我却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能感觉到他抚摸我脸颊的宽大手掌。
从那之后,我就再度能听到看到了,我的脑袋也慢慢恢复起了意识。
我本以为一切将要这么继续下去,可是忽然所有的期待全都戛然而止,我又陷入了黑暗。四周充斥着死寂,只有我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就好像随时能跳出我的喉咙一样......”
玛丽的诵念到此处蓦然停了下来,老查理的呼吸已然放缓,他耷拉下头颅沉入了梦乡。
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因为太过讶异,玛丽皱了皱鼻子,眉头微挑,看起来十分疑惑。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老查理,书本闭合在她的双手间发出轻微的闷响,此后房间里再没有响起任何声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