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季的清晨,空气本该是清新而令人愉悦的,但老查理只感受到从身体深处透出的焦灼与烦闷。
在他以为一切如常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噩梦的源头——斯特莱斯古堡。
他心神恍惚地穿过回廊,隐隐听到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那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一种陡然而升的急迫促使他猛然朝古堡加速前进。
他急切地躲进自己的小天地——古堡右侧紧靠花圃小径的书房,却意外地发现窗台阴影下自己最爱的躺椅上坐了一个人。
看到他怀里抱着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老查理的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他听到自己故作平静地询问:“您怎么来了?”
“您?!”老查理的脑袋如同被人打了个闷棍,他从不以任何敬称来指代他的哥哥,不论对内还是对外。他对他的尊敬从来都不表露在外,就像他兄长对他的疼爱如同晨雾般见光就散,无从捕捉一样。
老查理惊疑不定地仔细观察躺椅上的男人,生怕是自己眼花。而实际上他即使不这么做也能肯定自己绝不会认错,对于在他记忆中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一个人,哪怕他再花费更多一倍的眼力看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任何与最初印象不一致的地方。
他的模样和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比较起来并无多少不同,甚至与几十年前他离开美洲大陆时相比,也不见得有太大差距。他的一头乌发并不曾因时间的流逝遭受无情的摧残,依旧光泽闪闪,精力充沛,嘴唇也始终红润而单薄,显得人精干而刻薄,叫人惧怕。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浪费精神在他身上,还不如多关注他怀里的孩子,搞不好能得到更多的情报。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也行不通,因为他怀中那个小家伙有着明显的亚裔血统,他的五官虽长得机灵但看起来却不怎么立体,想通过观察他的面貌来辩别出他的来源,在面部遗传特征具有普遍相似性,人人都长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丁道尔家族无疑是极难办到的事——他看起来跟他们谁都长得挺像,但又谁都不太像。
而且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他的兄长极其厌恶小孩子,他在路过十岁以下的小不点儿们身边时面部表情向来比平时更加冷酷无情。看起来就像随时准备把那些没脑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鼻涕虫全都塞进熊熊燃烧的壁炉里人道毁灭一般。
幼年时代的自己每当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即使努力绷着脸做出相当冷静自制的模样,但小腿膝盖从来都是发着抖的。
可如今就有个小豆丁坐在他的膝头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掰他的手指头玩儿——如此看来他不是毫无变化,到底是柔和了许多吧。
老查理这样想,却听见他那如冬日寒风般冷冽得无所起伏的声音在宽阔的书房中响起。
他说:“我来给你指路。”
他的态度冷淡,说话时却乐此不疲地把玩着孩子奶油蛋糕般白皙饱满的小拳头,这让他看上去有几分温柔。谁也无法肯定他话中的真义,连孩子都抬起下巴默默仰视着他。
老查理的心里迷惑不解,但同时又有另一种犹如从悬崖坠落的情绪蓦然出现,他终于可以肯定,那不是他自己的情绪——这么说,我又寄居在了某个人的躯体里?
那么,他的兄长现在在和谁说话?
“我想我近期并没有出游的打算。”老查理听到自己谨慎地回答。
他的兄长听到他这么说眼皮抬也不抬便说:“那么我猜你是打算将这孩子和他的母亲送走?”
“我也不会这么做,他的母亲是我的合法妻子,我们是在上帝的祝福下结合的,谁也不能要求我抛弃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她是个异教徒。”
“她已经改变了她的信仰……”
“噢……那个早上拜神明,中午拜圣人,晚上拜祖先的奇怪国家,他们的信仰倒是丰富多彩。”
“——但在她的国家,妻子永远无条件跟随丈夫们的信仰,她们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并且永不背叛!”
老查理说话时感受到心口猛地窜出一股怒火,虽然他极力克制,胸中的热浪还是透过抬高的语调和愤懑的驳斥宣泄了出来。
“也许……”躺椅上的兄长摸了摸孩子头顶浓密的黑发轻描淡写地给出了另一个建议:“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不容易达成共识了,还是换条路试试——如果不想做任何退让,那么带着你的拥趸来将我取而代之。虽然希望渺茫,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不……”老查理的心在颤抖,他不能想象有谁能这样做,只是想想都让他觉得恐惧。与此同时,他的嘴唇也在颤抖,这具躯体和情感第一次完完全全达成了一致。
“懦弱的孩子......”男人将这一嘀咕牢牢封锁在舌腔,他的眼角下垂,露出阴沉沉地讥笑。
他罕见地没有控制住情绪,紧接着,几乎是恶狠狠地命令说:“你今晚就离开!”
说完,他与他就此插肩而过,在他即将离开的刹那,老查理试图揪住那如黑水般漆黑庄重的长袍袖口,可那袖口就像真实的流水一样注定要从他指间划过,从而在他指头上留下丝丝缕缕阴冷惶恐的触感。
他如同莫名其妙被陌生人扇了一巴掌的无辜孩童,当迷茫的迟钝从他眼中褪去,受到刺激的知觉重新醒过神来,他怀着非得掰扯明白不可的念头紧赶慢赶朝外追去。
但他大概永远都追不上他了,在他的右脚迈出房门的瞬间,如尖刀刮骨般暴虐地刺痛突然沿着小腿从脚下云朵一样虚浮的枯草残枝中窜出——灼热的火舌无情的舔犊他腰部以下的每一寸皮肉,烧焦的衣物紧紧帖附在他残破的身体上,而他的手臂牢牢地经由绳索绑缚在头顶高高的支架上,那使他承受着翻倍的痛苦,却无力挣扎。
可惜这些都还不是最令他痛苦的,他早已明白死亡近在眼前,也不惧于对它妥协,但他的意志始终不肯屈服,仍旧在下方的人群中苦苦搜寻。而他越是搜寻,越是别无所获,他紧闭地的双唇开始痉挛,发出女子那种特有的非人尖叫。
——神明啊?!到底是哪位女士正在遭受此等恐怖的折磨。
他真切地感受到泪水正从她的眼睛里狂涌而出,如同有人强行将尼亚加拉瀑布安在了他脸上。
老查理绝望地企图将心灵的眼睛闭上,默默等待一切过去,但就在这时,他寄居的这个女人把头转向了隔壁,老查理就此被迫和他朝思暮想的心肝宝贝面对了面。
老天啊——他的儿子正置身于烈焰之中,满脸血污,奄奄一息,明显经受过残忍的暴打。他的一只眼睛紫涨青肿得盛满了褐色的污血,另一只眼睛艰难地努力睁大,但如果仔细去分辨就会发现即使是这只眼睛也已全然没有了神采,他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单词:“金……”
这个单词不知是有着怎样神奇的魔力,女人在听到之后于绝望地情感中突然涌上了一股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毒怨。
她癫狂地大哭大笑,先是如狼吠般语调绵长地叫唤着:“孩子!”而后,她又突然开始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放声高呼。
“……天在上,地在下,妾自幼开蒙,秉持祖训,克己奉理,上敬亲长,下恭弟邻,乐善好施,矜贫救厄,一生清白,不敢逾越。如今平地生风,祸起萧墙,诽谤丛生,令我夫身败名裂,稚儿生死无倚,夫妻命丧一线。天若开眼,地若有灵,妾不求有朝一日沉冤得雪,只求此等劣族贱民忍尽鄙夷,受尽唾骂,但有回转,必断子绝孙,亡族灭种,免其不肖之徒留存人间遗祸众生,阻其异端邪说蛊惑世人颠倒乾坤!”
老查理听不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也没谁能听懂那是什么意思,但老查理从她内心升腾而起的暴怒和痛恨,在场众人从她那狰狞可怖的神色也能够断定那必然是某些骇人听闻的诅咒。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卑劣的异教徒就是喜欢搞这一套——那实在让他们感到无聊透顶,于是他们将更多的火把和枝条往受难者所在的草堆跺投去,掌管着吊绳的执事倒还仁慈地想要减轻他们的痛苦~他将犯人们再度往上提了点儿,尽量使他们能够在危险的烈火中更长久的保持住自己的生命。
但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他心爱的儿子啊,最终还是完完全全被烈焰所吞噬了……
老查理撰紧了拳头,瞠目欲裂地从圈椅上一跃而起,被捆缚的束缚感还未消退,他拼尽全力嘶吼着向前飞扑。而实际上他并没有遭受禁锢,于是乎他的挣扎和狂怒,他的绝望和愤恨只不过使他在离开圈椅后失去重心摔在玛丽的床上。
有好一会儿老查理的感知是空白的,他的双眼毫无焦距地盯着玛丽被子上的小碎花发愣。
当现实的知觉慢慢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使他恢复神智,那段毁灭的画面也在同一时间袭上了他的心头。
“你在干什么?”恰在此时一句冷然的质问在他上方响起,他迷茫地向左转,正好看到玛丽那张眉头紧蹙万分不赞同的脸。
“你在我读书的时候睡着了。”她的语调平稳,但她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老查理此时心烦意乱,他虽有心为自己的罪过做出辩解,但由于刚刚目睹耳闻的一切扰乱了他的神智,导致他无法给他这位受到冒犯的小朋友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语无伦次地向她道歉,不住地强调自己的歉意,与此同时,他踉跄地站起身来,绷紧了面皮,精神恍惚地朝外走去。
——他视若生命的圣典就此被他丢下不管,玛丽看在眼里更是眉头紧缩。
她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老查理的背影消失在她面前,在谁也看不到的角落悄悄升起了一抹忧虑。
老查理简直是以百米冲刺地速度撞开了房门朝外冲去,贝内特先生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这位救赎者的凯旋。看到他如此狼狈的现身在他面前,贝内特先生的脸上瞬间就阴沉了下来。他将背脊挺得笔直,毅然决然地拦在了老查理面前。
老查理此刻显然是吃不了他这套啦,他已经自顾不暇,看到贝内特先生阻挡了他的去路,他整个人几乎都气急败坏了。
“让开!”老查理神色冰冷地命令道,他那直立起来的眉尾,不甚友好的语气皆令众人吃惊不已。
贝内特先生原还打算厚着脸皮向他了解情况,但此情此景,对方流露出的那种久居高位的上位者才具备的独断专行却容不得他放肆。
他想不通老查理这是怎么了,前后不过15分钟的时间,他就好像被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附身了一样,简直叫人惊骇欲绝。
如果贝内特先生有幸见过老查理某位令人胆寒的血亲亦或知晓他那不为人知的可怖血统,那么他便不会感到丝毫讶异。可惜他对此一无所知,直到老查理走出老远,紧接着嘉丁纳先生尽职尽责地追出去送人,他还是一团混乱。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妨碍强烈的灵感在他心头升腾而起。他面色沉重地走进书房想亲自跟玛丽谈一谈,但很可惜在他进去之前玛丽已经睡下了,她的鼻腔甚至响起了舒适的鼾声。
他不敢肯定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是个无法刨根究底的谜,就像他无法真刀真枪地闹明白他死里逃生的小闺女此时的心里状态一样。
不久之后嘉丁纳先生折返回来,大家顿时围住他询问情况。
这位先生其实也搞不清楚状况,他费尽心思殷勤问候也只从老查理口中得到了他突然忆起他家里有见急事定要立即赶回去的解答。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其实现在情况已有好转,大伙儿也不太介意某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接下来还有许多要事可忙,尤其在玛丽苏醒前那场夫妻决裂的阴影还萦绕在众人心中,谁也不曾忘却。
唯独只有贝内特先生还在疑神疑鬼,心怀忧郁。而他的这种忧郁又在众人不曾察觉的时候传达给了这栋房子里另一个精明的家伙,这绝对是贝内特先生本人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