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端着给玛丽额外准备的点心离开厨房的时候伊丽莎白也跟在她后面一起出来了,她原以为她是准备去楼上通知母亲和姐妹们准备下来,但经过书房门口的时候她却也一起往里走。
简诧异地问:“丽萃,你不是要上楼吗?”
“哦,不,我不准备上去。比起我来,菲利普姨妈看起来更迫切地想要先见到母亲,我完全可以把机会让给她,况且比起见母亲,我恐怕更想要先见见玛丽。”说着,不等简再发问,她便将书房门关上了。
简注意到了她关门的动作不免有些迷惑,她不解地看着她,从而发现了她的表情略显僵硬,因此不免要问她出了什么状况。
伊丽莎白微笑着摇头否认了她的疑问:“我仅仅是想早一点儿见到我们失而复得的‘珍宝’,而且你也不能否认你确实需要我的帮助。”
她说得没错,简刚才开门的时候如果不是伊丽莎白帮了把手,双手都被托盘占据的她无疑会十分吃力,如此想着,她向右退开了些示意她可以走在她前头。
伊丽莎白从善如流,这样无疑方便她能在简行动之前先替她撩起刚才被父亲放下的那幅通往玛丽所在小隔间的深紫色门帘。
这姐妹几个大概确实心有灵犀,就在简和伊丽莎白进来之前,玛丽刚刚醒来,她正好觉得腹中□□,对于给她送点心的两位长姐到来自然万分欢迎。
当看到简温柔地替她整好被子并小心地将托盘置于她膝上时,玛丽的表情不禁变得柔和许多,她抿唇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个微笑太过浅淡,几近于无,看在简的眼中无疑证实了玛丽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双重虚弱。她原本也正惬意地对玛丽露出笑靥,但见到她那不济的病态,鼻头突然就是一酸,她急忙转过头去匆忙将眼中的湿意抹去。
而同样的情景看在伊丽莎白眼中不知怎的就变了味道,玛丽牵动面部肌肉做出的表情实在让她不寒而栗——她居然笑得出来?
她不想承认她是受他父亲杞人忧天的影响执念太深,也不想承认当她中途走出厨房和面色冷峻的老查理擦肩而过时的蓦然心悸。她相信即使没有任何人给她施加影响,凭她个人对玛丽的了解,在时过境迁,她也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也很难相信玛丽会全无芥蒂。
玛丽从小就是多心的孩子,性情更是喜怒不定,不可捉摸。你可以说她个性温顺,遇事依头顺脑,也可以说她性格暴虐,不通人情。伊丽莎白长这么大也只在她妹妹身上见到如此截然相反的个性——简直像是精神分裂:在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内,无论你说什么,不管对错她都虚心接受,看起来无比乖顺,绝不反抗,但一旦越过一个谁也把不住的边界,她便突然爆发,跟你清算总账,而且绝不妥协,死不认错,那滔天的恨意和崩裂的言行简直比翻脸的魔鬼还可怕。
在很早以前伊丽莎白便学会了一件事,玛丽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就让她去做,让她去说,她从来不刻意去招惹她,干涉她。而这次玛丽受了这么大的侮辱,连性命都差点儿赔了进去,要是照玛丽以往的品行来估计,这必定是要铭记一生的恨事儿。
如果她立时发泄出来闹得大伙儿都不痛快,那么倒是件好事,至少长久看来绝对是件好事儿,最怕她正处于积累阶段。
虽然玛丽这个人些微小事都要拿来记恨记恨,再多添一件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但这次的事哪怕叫伊丽莎白设身处去假设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都不敢说自己会“以德报怨”,那么她就更不敢想象在玛丽眼里那会不会是值得让其慢慢发酵酝酿,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再猛然迸发闹得一片死伤的大事儿了。
她不想看到这样恐怖的预想发生,她只是期望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围绕在父母身边享受着每一个刮风下雨、寒风禀冽的日子里大理石壁炉发散出的温暖,希望她们所有人都还能像以往一样在每一段饱足的悠闲的时光坐在家里光线充足的大客厅里做针线、弹琴、看书、画画、跳舞……
她的愿望仅此而已,所以她决定冒着就此狠狠得罪玛丽的风险将这个隐患立即引爆出来。
她相信时间是最好的修复药剂,时间久了,等大家都长大了,成熟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自己是出于对她的爱和对这个家庭的责任而这么做的。
出于这样的考量,伊丽莎白在玛丽享用完点心即将放下餐具的时候放弃了倚靠书柜打量她的姿势,向前一步在简身边坐了下来。
刚好这时候简站起来替玛丽收拾杯盘,她单薄修长的身姿遮挡在了伊丽莎白和玛丽之间,让伊丽莎白能够忽略玛丽那从一见面就叫她感到不适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神。
伊丽莎白状若无意地提起了小妹妹不久前提出的那个愿望说:“莉迪亚前几天发了高烧,不久前才恢复,她一醒来就到处找你,总惦记着你的《兔子日记》。”
她这么说是不无道理的,如果玛丽记恨她们,那么一听到这个消息她不免要联想到别人不过把她当做一个靠嘴巴讨好人的下等货色,那必然要刺伤她的自尊,从而引得她发怒。要是她不那么记恨她们,她提起这件事,就会忆起莉迪亚和吉蒂在依恋她时那软软的眼神和微微嘟起的可爱嘴唇,这样一来,她也不会没有表示。
这可以说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话题,但玛丽却意外地丝毫不领情——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此时简将托盘从玛丽大腿上撤走随手放在圈椅旁的高脚小圆桌上,这方便了姐妹几个对对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一览无余。
玛丽垂眸用手帕轻拭着唇角并不存在的食物残留,当她再度抬眼的时候,伊丽莎白的心脏开始狂跳。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嘲弄,玛丽的眼中好像突然具象出了光芒,就如同正午的阳光那般刺眼灼热。
伊丽莎白强忍着双眼的灼痛回视她,良久之后,才渐渐有所适应。
玛丽语调平静地也向她抛出了个消息:“我想你们知道爸爸准备送吉蒂和莉迪亚外出求学。”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从未听说呀。”简看起来相当惊讶。
伊丽莎白的反应却跟她有所不同,她的态度看起来镇静自若,但她回话的内容听起来却似乎反应过度。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玛丽懒洋洋地看着她说:“我想比起这个,你恐怕更想问我提起这个是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我希望‘目的’这个词够温和。丽萃,我想我这么说你多少会满意,那么不妨说一说你是怎么看的。”
“我没有什么看法。”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干巴巴地断言说:“我想你倒该有些看法。”
“嗯......我的看法吗?也许我有点儿嫉妒她们两个小小年纪就能有机会求取上进,毕竟外出求学的费用不便宜,一般的家庭供养一个孩子就能叫他们倾家荡产。又也许我看透了她们的秉性,断定她们会把这个机会看成是个苦差事,而我这样心胸狭窄的人是不会容许若干年后某些以此为借口堕落的人反口指责我过去曾暗害了她们。再也许我为求自己的舒适不能接受我一个人受苦受罪,别人却命好心宽,万事不留心也能坐享其成吧。”
玛丽多的是理由能叫听她说话的人暴跳如雷,这不,她才说到第三个理由,伊丽莎白就不再能容忍这样的污言秽语灌入自己纯洁无暇的耳朵了。
她怀抱着一腔愤怒猛得站了起来,亏得她是个自尊自爱高度有涵养的姑娘,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不争也不吵,姿容平静,仪态万方,她甚至能够微微勾唇露出微笑。
她朝她的姐妹们颔首示意自己需要出去帮忙准备晚餐,而后她便昂着脖颈提着裙摆快速转身离去。
简焦急地呼唤她,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再多呆一秒她也会发疯的,跟她一样变成一个疯子。
——这个人心里是没有感情的,完全是个自私自利、缺乏人情味的聪明人呵,枉费她为她担惊受怕,操碎了心肠,而她根本不知所谓!
简见劝不住她,不由觉得十分伤心,在玛丽面前她虽勉力收敛情绪,但却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她。
玛丽伸手轻轻拉住她的右手贴放在自己脸颊上,简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的脸蛋儿说:“我知道你心里绝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要故意说这样的话来叫人生气?”
玛丽摩挲着简的手指,不太在意地说:“因为她对我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简,你想你有注意到她那充满暗示的表情和诱导性的话语。多么的谨慎、多么的精明的人啊,在她眼里我大概永远是个阴冷邪恶的坏痞,哪怕我再如何温情脉脉也是徒劳。”
简不赞同她的观点,她无奈地摇头说:“如果你用现在对待我的这种坦率诚恳的态度对待她的话,我亲爱的小妹妹,她就会再爱你不过了。谁要是敢质疑你,她会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你的,哪怕将她自己变成伤人的利剑也再所不惜,就像在你昏迷期间时做的那样。”
“我知道......但我又是犯了什么错误呢?永远要头一个向别人低三下四的乞求怜爱,这样得来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我丢弃,哪怕它再怎么珍贵,也总免不了要让自尊心强健的人忆起曾经卑躬屈膝的耻辱。请也对我宽容些吧,简......”
在听到她这样说之后,眼泪蓦地从简的眼角滑落,她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请求玛丽的原谅。
玛丽最受不了别人在她面前流露伤感的一面,尤其当这种情感是因为她而来的时候,她就更不能视若不见了。
百炼钢终抵不过绕指柔,玛丽不忍叫她难过,于是她放柔了声音说:“不需要向我道歉,简,你并没有给我苦头吃,你这样让我觉得良心不安。如果你非得这样,那我跟你握手言和吧,只要这能叫你安心。”
玛丽话音刚落,简就握住了她的手。她哀愁地看着她们双手交叠的部分说:“但愿你也能跟吉蒂和莉迪亚这样亲昵地手握着手。”
“噢,那还是等到下辈子吧,她们不会愿意的,尤其是莉迪亚。”
“但我相信你愿意呀。”
“如果我能够我会巴不得她们赶紧滚得远远的。”
“尽胡说,你大可可劲儿抹黑你自己。你现在是众所周知的受害者,一言不发也不会让你的利益遭受任何损害。”
玛丽“哈”得一声丢开简的手,略带嘲笑地说:“天底下的人在你眼中都是小天使儿。”
简破涕为笑,并不否认。
她再一次战胜了玛丽,没办法,这个年纪小小的狂徒就爱吃她这一套。
简从不把她看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在她眼中,她并不是任性无情喜欢无理取闹的人,她心安理得地以一种平等的态度对待她,任何时候都不向她摆长姐的架子,充分给与她信任与自由,这怎能叫玛丽不爱她,不敬重她?
玛丽托着腮帮子轻笑着承认说:“我这样做当然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不一定都像你一样处处为别人着想,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三点我也并不介意叫你知道。
第一,父亲现在对母亲有所怨恨,而母亲也对父亲有诸多不满,要是这时候把她们俩送走,父亲心里预想的那个方案就会有实现的可能,具体是什么我想我不必明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舅舅家隔壁那幢一点儿也不让我们羡慕的空荡荡的大楼,它的前任主人阿戴尔夫妇现在的状态。
第二,她们俩的年龄太小,没有哪所正经学校会要她们。而凭我们家如此平庸的财力和地位,在任何一所有名有姓的好学校也还达不到自带仆从自带管家的资格。而出于同样的理由,她们是否有资格上一所真正意义的好学校也要另说。与其在各方面的综合考量都不合时宜的时期揠苗助长,让她们越学学坏,还不如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再来考虑这件事。到时候如果父亲允许,我也不会吝啬于出一把力气。
第三,这大概是最重要的理由——气候。唉,先别惊讶,大约你还以为这是最莫名其妙的理由,但我可以拿我自己的名誉担保,这才是最可怕的理由。这个季节有着最适合疾病繁殖和传播的气候,很少有人注意到传染病的传播概率每过几年就会经历一轮高低循环,而今年正好处在高峰。这时候把她们扔到一群最大不过十八九岁的弱质女流们封闭的小圈子里,即缺乏家人的爱抚,又缺乏物质上的保障,那等于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俩把小命儿丢在外头。
以上这三点理由,难道还不足以叫我开口提个醒吗?”
简一开始听到她一本正经地做了对比分析还频频想笑,但越到后来她的脸色便越是僵硬。到了玛丽叫她附耳过去表示另外有事情想交代她的时候,她已对她完全信服。她一说要做什么,她就俯首帖耳便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