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作者:明易      更新:2020-01-05 11:36      字数:5682

玛丽睡得香甜,直到她察觉有人进来才被惊醒。

那是贝内特太太和小女仆多莉给她送东西进来。多莉还好说,她捧着热水瓶大概是为了来给她洗漱的。只是贝内特太太手上那个,玛丽睁着迷蒙的眼睛认了一会儿,惊奇地发现那是厨房发面用的带着纱网的特制铜盆。她疑惑她母亲到底在里头装了什么,居然把整个盆带进来了。

贝内特太太见她醒了,忙指挥多莉帮她把东西放下,她走上前来,贴着玛丽的额头亲昵地抚摸了一阵说:“还好没再发烧。”

“那是什么,妈妈?”玛丽问。

贝内特太太接过多莉拧好的毛巾,快速将玛丽的头脸脖子手心都擦了一遍,而后亲昵地吻了她的额头说:“傻姑娘,简都告诉我们了。你要是肚子饿就老实讲出来,不用偷偷摸摸的,在家里你要做什么都可以。”说着,她又把毛巾递回给多莉,“琼斯医生都说啦,胃口好是好事儿,这说明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妈妈听了他的话真是高兴。”

贝内特太太说到这里,把她带来的那个盆子搬了过来,数着里头的东西出奇温柔地说:“除了你喜欢的黄油面包,我另外给你多备了些小蛋糕,盖着的这个盘子里有些坚果果酱之内的小零食。”说话间她站了起来,眉飞色舞的说,“我把食物间的钥匙暂时让给了多莉,厨房的侧门也没关,今晚多莉在下面守着,你要吃任何东西都可以让她去取。”

“我想洗个澡。”玛丽在她停下来换气的时候提了个意见。

“这个不行,今天是来不及啦,如果明天天气还像今天这么好,再让艾比过来给你擦擦身子,晚上先忍忍……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爸爸被爱德华舅舅拖住了,晚上他们还有事,就不过来了。简和丽萃马上就会下来陪你,要是你们乖乖的,今晚也可以弄个零食之夜什么的,妈妈允许了”说着,贝内特太太靠近了些,弯下腰来故意压低声音说:“要悄悄的,不能让你们爸爸知道,明白吗?”

玛丽沉默地看着她母亲,直到她要离开,才蹭过去,如她所愿重重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贝内特太太满意地提醒她说:“早点睡,我晚上就不下来啦。”

玛丽低低地应了,眼看着贝内特太太说完话后急急忙忙又要出去,玛丽叫住她问:“我能再要一扎柳橙汁吗?”

贝内特太太巴不得她多提要求,她回答她时的语气快活地好似她正在天上飘。

她说:“当然可以,一个小时后,贝丝就会给你们送来。”说完,她激动地又回身来亲了亲她的鼻尖,然后她便不再多做停留,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玛丽直到确定她上楼,才招手对多莉道:“你也上楼一趟,到我房间去,把窗台上右起倒数第二盆明黄色的小鸢尾送到丽萃和简的房间。简现在就在卧室里,帮我和她说一声,我需要她早点下来。”

多莉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干,但既然玛丽小姐这么吩咐了,她也不介意照着实行,于是她立即机灵地追着贝内特太太的脚步去了。

这件事差不多就这样落幕了,因为缺乏大伙儿喜闻热见的那种惯爱从中作梗的人,所以贝内特一家在经历了一段无可避免的尴尬之后,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元气。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确定孩子们(尤其是玛丽)情况已经稳定,考虑到嘉丁纳太太一个人带着孩子守在伦敦的难处,嘉丁纳先生在谨慎观察之后认定能够诱发贝内特夫妇决裂的最大隐患已经消失,便启程回了伦敦。

他是清晨离开的,不免错过了一场好戏。

哦,大伙儿不用担心,这场让当事人和街坊四邻们都热血沸腾的年度大戏并未发生在贝内特家,毕竟这个家里已经有位经由专家们认证过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需要安静休养的小病人。

不过即使此等戏剧性的场面未曾降临贝内特家的一亩三分地,但鉴于这家人里能把所见所闻的乏味事儿都绘声绘色的演绎出来的人不止一个两个,那么当这群看热闹不闲事儿大的先生太太小姐们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后会对此事怎样评头论足一番也就可以想见了,尤其是他们一致认定自己家里有人跟当事人关系密切,必然极想了解详细消息的情况下。

所有人都觉得玛丽肯定特别关心老查理的事情,就像在她生病期间老查理出于关心对她的消息多方打探一样。

他们这样想其实也没错,只是他们没料到哪怕他们一言不发,只要玛丽愿意,她也一样能听到能看到。事实上,她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早知道发生了什么,说是全程围观也不为过。

卢卡斯先生只看到了老查理举止傲慢地走在大街上,一路上别人跟他打招呼,他连起码的点头示意都没有,而玛丽却看到了老查理嘴角眉梢始终无法消退的茫然困惑和他每走一步都如行走在万丈深渊的冷汗津津。

阿尔曼先生和他的仆人马奇拉深夜归家路过赫金斯公馆时只看到一只瘦高个儿的鬼魂半夜三经从田野篱笆的这一头飘荡到那一头,还以为那是什么不知名的野兽,等到他们弄清那是个人,并进一步认出那是老查理的时候,不免寒毛倒竖。

但玛丽却因为无比清晰地旁观了老查理苦苦忍受的煎熬而心怀同情。

她目睹了他夜夜在他熟睡的妻子身旁辗转反侧,每每想要起身却又因怕惊动赫金斯太太而犹豫不决。最后终于有一天,他失去了神智,如野狗一般冲出家门,彻夜狂奔。

他的举动将他的妻子和仆人们吓了个半死,他们愁苦而又恐惧地半夜举着风灯出来找他。等找到他时,这些人才发现他已经被别人拦住,还被有着轻微夜盲症的主人当成小偷强盗暴打了一顿以至于昏死了过去。要不是阿尔曼先生和他的仆人发现情况不对及时阻拦,恐怕现在大家都该去参加这位老伙计的葬礼了。

他的这些异常举动叫麦里屯全镇居民议论纷纷,他们猜测老查理有可能已被某些不能说的东西所污染,并断言他的的事迹必然已经上达天听,不久之后教会便会来人给他做出审判。

这种说法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仅仅一天之后,就有一行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头不小的穿着黑色长袍的圣职人员光临了麦里屯的镇政教堂,并带走了老查理本人。出人意料的是这些人并没有直接带着他远走高飞,反倒统统进驻了本地最大的牧师公馆——赫金斯公馆。

当地淳朴的居民们对这位老牧师很有感情,他们一边胡乱猜疑,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又忍不住要找各种理由替他开脱。

虽然浪博恩前任牧师曾弄出过不小的风流韵事,以至于当地的居民几年来都免不了神经紧绷,但因为这次的当事人是严于律己、处世严谨的老查理,大伙儿习惯了他以身作则的行事作风,一旦要发挥想象力给他罗列了点儿子虚乌有的罪名,就禁不住条件反射要再给他找点儿理由来开脱。

每每谈到他可能是做了某些亏心事,受不了良心的折磨之类的,最后又非得加上诸如“他也许只是身体不舒服......谁都可能身体不舒服”,“那仅仅不过是一时的神经错乱,我敢打赌他和我在一起时神色还算清明,我相信他还是我们那位善良的老朋友”等等之类总结陈述的话。

这并不是说麦里屯的居民们反复无常,恰恰相反,那正是大多数人都已被这位待人诚恳的老者征服了的表现。

要是一个人能坚持十年如一日的训练一只狗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那么除非那只狗老死了,否则再笨的狗也会记得这个时间和给他喂饭的人。老查理已经在这个地区呆了二三十年了,他对这片土地所浇筑的爱心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当他阖上圣经完全不辩解也不反抗地默默走到那群面容肃穆刻板、一点儿也不友善的人的包围圈的时候,相信在每周的同一时刻由他带领着聆听上帝教诲的教区居民中有很多人心都碎了。

正因为如此,当那群人后来安静地离开麦里屯,就如同从来没来过一般,而老查理还能安然无恙地继续在集镇上传道做弥撒时,大家才会表现得那么激动。即使众人都进行了克制,但还是有志一同地参加了最近这期的集会,连平日里极难得往教堂去的人,也都去了。

而就是在今天的这场集会上,老查理又一次晕了过去。这次可没谁来揍他,给了他一拳的是邮局那封被滞留了将近一个星期,到集会这天才紧赶慢赶送到坐在最前排的赫金斯太太手上的家信——一封来自这家独子的信。

老查理不顾集会正在进行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阅读,在这之后,他举着信手舞足蹈地大叫大嚷着:“他没事儿!他还活着!”然后就突然倒地不起了。

还好琼斯医生当时也坐在靠前排,立即给他实施了抢救,否则麦里屯居民们的这位老朋友就危险了。

也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所以贝内特一家回来之后连简这样的厚道人都不免缄默不言——那也就是说连简都默认了大伙儿对于老查理的儿子的谴责是合理而正当的。

在简出生之前,这家的独子就已经外出了。十几年时间都过去了,他竟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可怜的赫金斯夫妇看来已经完全被丢下了,多么铁石心肠的年轻人啊。

这么不孝顺的一个人,就算是简能找到千百个替他开脱的理由,也是不屑于去替他找了。

伊丽莎白很明白她的心思,反正这件事不是做儿子的遭遇了不测无法回来,就是他没有心肝不知道疼惜家乡对他腔肠挂肚的父母。这样想来,照简的个性来说,那便是与其相信前者,还不如相信后者了。

对于伊丽莎白来说看穿简的想法并不是很困难的事,真正困难地是洞察那个整天懒懒散散瘫在床上或客厅沙发上鼻孔朝天望着天花板,光等着女仆给她端这端那的某个狡猾的总能牵动她情绪的小鬼头的心思。

玛丽表情淡淡地将大伙儿的谈话从头听到尾,期间并没有发表一丁点儿的意见。等到伊丽莎白觉得不必再在她身上浪费功夫,可以全神贯注地与卢卡斯家的夏洛蒂小姐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又慢吞吞地从靠枕的背后摸了本书出来。

“......?!”伊丽莎白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眼珠子不由一眼不错的盯着她。

玛丽见她似乎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很感兴趣,便大发慈悲地将书递给了她,并分派给她一个任务。

“把这个给老查理,丽萃。”

这时女仆们端着茶和点心进了客厅,玛丽见多莉跟在最后,突然就站了起来。

贝内特太太正和卢卡斯太太激烈地争论,见到她如此大弧度站起的动作,忙甩过头来提醒她该慢一点儿。然后因卢卡斯太太难得提出不赞同她的某个观点,所以她又热情高涨地转回去投入另一场摆弄这个懦弱女人的战役。

玛丽应景地朝她母亲点点头,想示意自己很听话,见此便也不再做多余的动作,自己慢悠悠地朝女仆们走去。

艾比以为这位胃口大的出奇的小姐这点儿时间都等候不了,便笑着安抚她说马上就好。

玛丽充耳不闻地与一众女仆擦肩而过,路过多莉的时候才开口命令她带上食物和她上楼去。

伊丽莎白这才回过味来,吃惊地叫住她说:“怎么不和大家一起?上楼去有什么意思?”

一边说,她一边举起那本她刚刚粗略翻过的圣经。圣经内页上的署名分明不是任何一个她所认识的人——c.i.r.丁道尔,她确定自己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虽然这本书看上去有那么点儿眼熟,但她也不能即刻断定它是属于谁的(那是当然的,老查理一年之内会将它拿出来的天数屈指可数,他惯常拿在手上的可绝不是这一本)。

对这么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安排,伊丽莎白正想进一步问问玛丽贸贸然叫她把这本书给老查理送去她该说些什么。一抬头,不妨看到玛丽站在通道上蹙起眉头,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伊丽莎白愣了一下,而后心里竟不可控制地钻出一股火来。她蹭得追了过去,等她站到玛丽面前,才发现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伊丽莎白心里的怒气莫名其妙就熄灭了,简这时候也跟了过来,她不确定地看着一左一右面对面站着的伊丽莎白和玛丽,心里游移而不安。

“怎么?你不舒服。”伊丽莎白皱着眉头问。

“大概......”玛丽回答地轻率而飘忽,她再度提起要伊丽莎白把书交给老查理。

“牧师公馆想必正乱着,你也不说清楚,没头没脑就叫我去,我连他在哪所公馆都不知道,你当我是上帝吗?!”伊丽莎白忍无可忍地低声咆哮道。

玛丽讶异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疑惑她怎么会连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办不了。

简看伊丽莎白表情一阵变幻,最后定格在一个不太妙的状态,深感头大如斗,她机敏地站到了她们中间预备调停。

可是这一次她完全是多虑了,玛丽突然间眯起眼睛将视线投掷到了玻璃门的那一边,她并没有半分与伊丽莎白针锋相对的意思。

没过多久,玛丽便收回了目光往楼梯间走去,不仅如此,她还主动对她们说:“都不要出去,不久之后他就会自己上门来。”

这个答案虽然叫简困惑,但她看得出来玛丽不想多谈,于是她也聪明地不多问。

可这样的答复明显安慰不了伊丽莎白,她几乎不曾追着她跑上楼去。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追问。

“字面上的意思。”玛丽不紧不慢地回答。

“那你自己把书给他!”伊丽莎白赌气做出要把书扔到一边的架势。

玛丽上楼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在二楼楼梯间的平台上驻足,淡漠的视线定格在了伊丽莎白脸上。

她思索了一番如果伊丽莎白就这样把书远远丢开那么她本人会因此减少多少麻烦,于是她毫无负担地朝这位怒气冲冲的姐姐颔首道:“听凭您的心意!”

她走后伊丽莎白气得几乎不曾跳脚,她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走回到客厅与夏洛蒂继续交流。

而跟着她回到众人中间的简好悬没笑出来,她看得出来伊丽莎白急切地想得到玛丽的谅解与认同。为此她多方试探,小心关注,患得患失,自己却无所察觉。

蓦地,简忽然想起过去曾发生过的事。

虽然她这样想难免不厚道,但公道的说,即使伊丽莎白总被激怒,可她其实并没看出玛丽有从对丽萃避而不谈的态度中得到什么乐趣——那或多或少说明她是真没将她的想法放在心上。

简这样想着,难得地在与人交谈时走了神,就是莉迪亚不停地叫唤她要她帮忙品评她刚得到的小手绢是否漂亮她也没有搭理她。

她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就感悟到了世事的无常。

伊丽莎白已经是个难得聪颖的好人了,但因为周围人总是武断地一而再再而三给别人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久而久之,她也不免受到这种不良风气的影响,有一次竟无情地将玛丽说成是个刻薄愚蠢、反复无常的人。

而事到如今,即使玛丽并非刻意,她也确确实实在不经意间报了过去的“一箭之仇”,而且不止一次......

对于我们所应深爱的人,能与之亲吻,与之拥抱,能尽情去爱恋并收获同样爱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弥足珍贵的,宝贵的时间怎就浪费在循环往复的相互折磨上了?

疑惑于这一点,自此之后,即使不是天性使然,贝内特家这位大小姐也注定要一心一意地在“化作人间天使”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