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谁都看不到未来的走向,但在20分钟之后,就如玛丽所预告的那样,老查理突然在希尔太太的陪同下走进了贝内特家的客厅。
正对他的事迹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这群人,立马便如狩猎场上被过度使用导致炸裂的枪支一样登时哑火,所有人都成了猎区湖泊边上被掐断脖子的水鸭,齐齐静默下来——上帝作证,谁也想不到这个脸色灰白,看起来随时要倒下去的老人会拖着半残不破的身躯突然到来。
众人的反应给了老查理一种自己擅闯了禁地,半点儿不受欢迎的错觉。
他深感冒昧,却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渴望,勉强提起精神,半尴不尬地提出了要与玛丽见上一面的请求。在说出心里的愿望之后,他的劲道一泄,脸色立马又黯淡了下来。
客厅里的先生太太们沉默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群脑洞大开的人一致笃定老查理是来找他这位众所皆知的密友倾吐内心痛苦来了。
老查理是浪博恩全体居民家中的常客,这从他能径直进入贝内特家的宅院而完全不需仆人通报就能看出端倪。
虽然贝内特家并不能算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高门大户,但以他们家在本地区的威望上来说,要是有人能自由进出他们家,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贝内特先生第一个站了起来,他亲自领他走到楼梯边上,并解释说玛丽由女仆陪着刚刚回房间去了。在此之后,出于对老查理的信任,也出于对他本人的同情与尊重,即使心中不断燃起想了解这两人会说些什么的好奇,贝内特先生还是下定了决心不再陪同,体贴地转身走回了客厅。
伊丽莎白本想对这件事彻底撒手不管,但一方面她架不住自己良心的折磨,不想违背玛丽自苏醒以来第一次透露出的对她的一丝半点儿的信任,另一方面,她也想借这个机会仔细观察观察老查理有的反应。
于是她赶在老查理踏上台阶之前将圣典递到他手上,并告诉他那是玛丽特地交代要她代为转交的。
老查理在认出那本书的那一刻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镇定,还平静地向伊丽莎白道了谢。
伊丽莎白满腹怀疑与忧虑,老查理的反应就像她猜测的那样叫她满意,但她也害怕这样不合时宜的试探会不会叫他在上楼的过程中一个心神恍惚不慎从楼上跌下来。
在这之后,出于道义,她不顾老查理言语中拒绝的暗示,执意拉上了简,亦步亦趋地护送他走到玛丽房门外。
在客厅里,她们的父母亲朋虽然都刻意数落了几句这两个姑娘不懂得体谅别人的行为,但他们的眼神中无不泄露了对她们的鼓励。
尤其是贝内特太太,这个直率的女人在透过客厅的玻璃窗看到停在外头的马车和站在马车旁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就是不肯进来的琼斯医生后,更加断定了这里头该有个惊天动地的故事,她就差在她的女儿们身后摇旗呐喊了。
伊丽莎白自告奋勇地敲响了玛丽的房门,在里头传来回应后,她与简一道跟在老查理身后走了进去。
让人意外的是里头只有玛丽一个人,多莉不知上哪儿去了,伊丽莎白估摸着她大概又被玛丽支使着到厨房去了。
玛丽悠闲地坐在摆放在窗台边的亚麻色格子呢躺椅上,那躺椅还是贝内特先生听从了琼斯医生的建议,为了鼓励她多晒太阳,以便更好的恢复健康而特意添置的。
这时候伊丽莎白注意到玛丽背后垫得高高的坐垫和胳膊下架着的软硬适中的抱枕,那架势就好像她早已料到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人并准备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谈话一样。
伊丽莎白心里咯噔了一下,汗毛都根根竖起立正敬礼,但她咬紧了牙关就是不退缩——要是为着她自己,要是换了以前那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她,肯定立马掉头就走,连眼角的余光都不会给对方留下一个。
但是她想靠近玛丽,再近一点儿,贴近她的心,像一对正常的血脉交融心连着心的姐妹那样,赢得她的尊敬,获得她的依恋,如同简做到的一样。
可是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发现虽然她对她尽量温柔,甚至比简更加温柔,但是不论她以什么话题起头与她交流都只能得到她梦游般不痛不痒的回应,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替她朗读诗歌也只能看到一个昏昏欲睡的后脑勺之后,死乞白赖就成了她仅剩的唯一的选择。
这个念头在玛丽询问简楼下客人什么时候会离开,并拉着她的手问她是否还有其他事要做的时候,更加坚定了——伊丽莎白当然听出了那是玛丽在暗示简该离开了,为什么?我走不走无所谓,简就必须要离开?那是在保护她吗?意识到这一点,她立即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不仅她要留,简也务必要留下——不管呆会儿会遇到什么事儿,她都会保护简,绝不会麻烦到玛丽。
她已经受够了,姐妹不姐妹的就看今天吧……要是她的心肠就是这么冷硬……那也就随她的便了!
“不!不能这样……”,她才想自暴自弃,另一股陌生的激烈的情绪突然横冲直撞地冒了出来,并且瞬间在她心底落地生根——伊丽莎白甚至还没琢磨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究竟代表着怎样的一种想法,就立马从意气用事的愚蠢情绪中挣脱了出来。
她的嘴唇紧闭,仿佛听到了口腔深处因紧咬牙根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古怪响动。
“怎么回事儿?”她问自己,“她把我当下等女仆一样轻视我,故意拿简做对照,处处表露我不中她的意。她话都懒得跟我说,那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就此对她视而不见,那不是两下相安的好事儿吗?”
这时候,伊丽莎白心底另一个声音理智地反驳说:“如果那是你在气急败坏之下做的决定,你知道,那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气急败坏?这对我来说可真是个新鲜词儿......”
“那仅仅是因为你自我掩饰的表面功夫向来毫无破绽,如果你真觉得这是个新鲜词儿,那么你心里到底在躁动个什么劲儿?”
这个问题问住了她,模糊的答案在她的心底来回盘旋,像老式磨坊里的驴子机械地拉动满载着麦粒的石磨转盘一样一圈又一圈地研磨着她所剩无几的神经。可她就是无法搬开那沉重的磨石,解开那恼人的绳索,一得解脱。
“换个问题,现在就算问再多次,我也搞不懂我在躁动个什么劲儿。”
“我建议你不要又一次轻易放弃......不过你要是实在解不出答案,也没法强人所难——这真讨厌!那这些问题怎么样——你急着亲近玛丽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们和好了,你就能获得平静了?”
“不......”
“既然如此,那维持原状也没什么不可以,不是吗?”
“不行!”
“为何不行?她的看法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伊丽莎白迟疑着不敢断定,但她无法不承认玛丽在有些事的看法上确实挺有一套,而且......“上次的事我该向她道歉。”
“那又怎么样?她看起来像是需要你的道歉吗?”
“那怎么能混为一谈?难道因为百万富翁口袋里不缺钱,我就能理所当然的欠债不还了吗?那这么说要是街上所有人都出于一己私愤殴打一个无辜的乞丐,那么我也要过去打上一棍子,我也能理所当然不为他出头吗?这什么道理?难道我的教养也跟着栓到猪尾巴上随人拖拽了吗?我有我自己做事的原则,既然我确实冤枉了她,那我就该向她坦白我的过错——又不是什么无法启齿的事儿。”
“那你倒是跟她说啊。”
“怎么说?我一直缺乏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到底是想向她道歉,还是想挖掘她内心的秘密,这还需要什么时机?”
“......”
“好吧,这又是个无解的问题,相信你又回答不出来了......那么继续原来的问题——撇开所有这些不谈,如果你单纯只是想知道她对一件事的看法,那么你迟早会知道的,她总得告诉简!”
“简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如果她什么都没发现,她也大可以什么也不告诉她……假设她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助的话。”伊丽莎白烦躁地给自己补充道。
“那你就有那么重的好奇心了吗?什么时候有的?”
“笑话?!我要那么重的好奇心来干什么用?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眼一睁,才弹了一会儿琴,才在外头打了会儿板球,才帮爸爸往镇上寄了一回信,才在姨妈家喝了杯果汁,一转眼天就黑了,又得上床睡觉,而我还有大半本该死的书没读完......嗯?!”
伊丽莎白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问题又绕回来了!
她再一次在舌尖上重复了这个问题:“我是什么时候对玛丽产生这么重的好奇心的?”换句话说......“我就这么想挖出她心里的秘密?”
顺着这个想法想下去,伊丽莎白不免要深究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是从何时产生这种想法的,从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吗?我与她的不欢而散......还是她和老查理的不欢而散?”
在快速地接连不断地自问自答间,伊丽莎白抓住了点儿模糊的尾巴。她很清楚,玛丽醒来那天如果她是当初和简说起如何处置家里的事情时那种头脑状态,那她肯定能看出如果与老查理不欢而散,就代表了和请求他介入的父亲的不欢而散。
这样的联想让她忽然间产生了一丝明悟:如果一切都顺心合意,那么她实在没有理由胡思乱想。反过来说,那么必定是有了使我的头脑无法冷静的事物存在——玛丽......她肯定她是那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伊丽莎白有预感,如果她的家还能算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必然是玛丽还把这儿当个家,反之......难道她能毁了它吗?
伊丽莎白想嗤笑一声抹平自己的异想天开,可是她笑不出来——她知道她非得弄清楚不可,因为……她的家不能散,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散了……绝不!
这个懒散的姑娘这辈子头回这么孤注一掷的赌咒发誓,蛮吓人。
尤其是在这之后,她一反常态整个人都紧绷着一言不发,准备随时应对事态发展的姿态太过严肃太过刻意,连玛丽都被她惊动了——证据就是她不着痕迹地扫视了屋子各处好几圈。
而简向来不像伊丽莎白这样深思熟虑,需要旁人多费精力。既然已经把人带到,这姑娘就觉得她们已经尽到了看护的义务。在看出老查理有很重要的话需要和玛丽说的情况下,她真心觉得她们不该再做打扰。
这回换她去拉扯伊丽莎白了,但是很遗憾,如果是单纯的比力气,她这辈子铁定是赢不过从小就热爱户外运动,并被父亲单独开过小灶的伊丽莎白了。
她紧紧抓住简的一只手,死死捏住她的每一根手指。
在简和伊丽莎白暗中角力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老查理不敢断定他此时的精神状态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他反复提及想和玛丽单独谈谈的愿望始终未得到满足,忍无可忍之下,他只能就近拉了把椅子放到玛丽身边,吃力的坐下来。
而在坐下的同时,他将刚刚回收的圣经又递到了玛丽膝头,尽量以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请求玛丽给他念上一段,可惜他那不断抖动的手指和闪烁个不停的眼睛无不出卖了他。
玛丽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从经过几天的折磨后眼角明显加深的皱纹到如骷髅般青紫发黑的眼窝,从深深凹陷透出病态的颓败的脸颊到高高凸起简直能戳死从树上掉下的小鸟的颧骨。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疑惑于真正泥足深陷的那个人是否是她自己——她是不是做了那种为了自己的安然完全不顾别人死活的最让人不齿的那种人。
但很快的,她就释然了。
她很清楚她只不过是给了点儿微末的暗示,那仅仅是让他记起另外有些急事要去做——这在某个小圈子里不过是种无伤大雅哗众取宠的小技巧——他父亲曾经带她见识过,那个在数了一二三后就能让人突然跳起舞的邋遢男人虽然故意把过程弄得神神秘秘,但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心智坚定的人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确实,催眠术而已~当时旁观演示的时候也就是她这样的小不点儿深受震撼,连她父亲都没放在心上。而且她并没有施加一丝半点儿额外的力量,不可能会造成伤害。
——内心本身就有漏洞才会为人所乘,老查理怕是把自己心灵深处最恐惧最黑暗的东西放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将书本递了回去,一脸坚定地推拒了老查理的请求说:“我不会为你读任何东西,你知道上回我这样干的时候你自己做了什么!”
老查理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了,脸色也开始不正常的潮红。简和伊丽莎白在他身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深恐他会突然发病,这回即使有谁真想出去那也不能够了。
“那不在我本人的控制之下!”老查理突然沉下脸来,粗声粗气地说。
简发誓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看到了他鼻子里呼出的白烟儿和嘴巴里飞出的唾沫——这巨大的反差出现在一个平日里冷静自持、严厉克己的绅士身上总会让人产生本能的恐惧。
但伊丽莎白偏不,她是个遇强则强的人,绝不轻易认输,这样的人往往天性中有喜欢同情弱者的倾向。
这会儿她的头脑较为清晰,在她的仔细观察、小心推测之下,结合记忆中老查理的反常是从他最近一次来她们家探望玛丽开始的,她本能地考虑起玛丽对他使用过某些不入流小手段的可能。
她知道玛丽独自跟着父亲外出时学了不少东西,她不敢断定那种全是男人的聚会会不会有某些不合时宜,尤其不适合姑娘们习学的所谓小技巧。因此她虽然不发一语,但她心中的天平其实已经慢慢地向着明显是强弩之末的老查理那边倾斜了。
这样的偏向其实不仅是因为在同等情况下病弱的老查理看起来比正处在恢复期的玛丽可怜些,也不仅是因为综合往日的经验,老查理的人格与修养更值得她信任些,更是因为连日来玛丽对她本人毫无理由的接连冒犯以及明显的轻忽所致。
不过最后这个理由只存在于连她本人都无法充分认知到位的意识海深处,她的头脑浅层并未对此引起足够重视——否则她必将认识到自己想法中这一微小的谬误之处足可造成她看待事物的心态既不客观也不公正。
那么此刻,在情况未明的当下,她一定会强令自己谨慎再谨慎,而不是在看到玛丽对老查理的诚挚恳求不为所动时因一时不忍开口劝告她需注意与长辈说话的分寸了。
不仅如此,如果她真能想她自己预先假设的那般冷静,那么她立马就能察觉到这两人的交锋之下隐藏的更深的浪涛汹涌。
这样她天性中的敏锐就会及时发挥作用,没准那能让她像冰天雪地中高度警惕的母狼一样怀着警戒之心迅速挡在简和玛丽前头防备住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呢。
可惜她还处在自我信念不够坚定、易受外界环境变化动摇的年纪——虽然忠于家庭的观念已经在她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但姐妹情深的概念还没有使她修炼到完全忘我的地步,又兼她对玛丽性情大变产生的迷惑和怀疑以及那点儿别扭的想求和却全然无门可入的微妙情感战胜了她本该执拗的手足之情,所以直到老查理的言行完全从温和克制的劝告,变着法子的试探,诚惶诚恐地恳求,转向了恼羞成怒不择手段的威逼,她的情绪才从一个稳操胜券的亢奋的□□骤然惊愕地转入到另一个大受打击的愠怒的低谷。
伊丽莎白惊怒交加地眯着眼睛警告老查理说:“先生,我不得不提醒您此处是什么地方?我想我随时能将我的父亲唤来!”
她的发言简直不曾使玛丽放声大笑,她右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故意拖长了尾音提醒伊丽莎白注意和长辈说话的分寸。
这惹得伊丽莎白猛地回过头来飞给她一个眼刀,她的愤怒无声地从那双正迸溅着火焰的双眼传递了出来。
玛丽无畏地耸耸肩说:“去将他们全都叫上来!我不相信国教发展到今日还能有那种只手遮天的威慑力,仅仅是因为我出于善意不肯替一个头脑不清醒的圣职人员诵读圣典就能够将我架到火刑架上活活烧死,哈!”她嗤笑着,完全不掩饰她的嘲弄。
伊丽莎白会提起她父亲只是想让老查理知难而退,并没有想果真如此行动。
如果真把父亲叫上来......她可不敢担保其他人会不会跟着一起上来,那可有热闹瞧了。
他们家已经因为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弄得镇上谣言满天飞了,再加一条恶意对抗体弱老迈的圣职人员,或者更进一步,亵渎神明?老天爷......
伊丽莎白尽管已经愤怒到一定的境界,但还不想把事闹大,没想到玛丽一上来就比她说的更加直接而露骨,竟是完全针尖对锋芒的架势,一时间,她真是骑虎难下了。
而玛丽呢,伊丽莎白的作茧自缚暂时还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有些更敏感的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不是她看错了,那老查理刚刚应该是在她提到火刑这个字眼的时候显现出了不正常的癫狂。
她挑了挑眉,身体前倾,按住了老查理抖如筛糠的膝盖,压低声音说:“您看起来确实遇到了困难,果真如此,那我并不介意满足您的请求。您需要我读哪一段,您那天听过的那段吗?咱们就在这儿念?”
不知是什么刺激到了他,在玛丽松口应下请求的同时,老查理蓦地激烈站起身来反对说:“不!不是现在......让她们出去!”最后这个要求艰难得几乎是从他牙齿缝中挤出来的。
他这样不稳定的情绪别说是也处在情绪起伏状态的伊丽莎白了,连一直默默担忧事态发展的简也不能答应。
她抖着唇拦住伊丽莎白说:“我们不能答应您的要求,先生?您知道您现在有多么可怕吗?”
老查理摇晃了两下,忽然就捂着心脏吃力地扶着椅子的把手软了下来,好像一只被吹得变了形的气球突然泄了气,看起来虚弱的怕人。
他的呼吸肉眼可见的衰弱了下来,伊丽莎白看在眼里脸色大变,她正想跑下楼去求救,却突然听到老查理嘶哑的声音响起。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那妨碍不到任何人......”老查理捂着脸痛苦地说。
“你我心中都明白并不是这么回事儿,如果您的脑筋还正常,那么您会明白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刻您不躺在床上修养反而跑到我家来打扰是件多么令人困扰的事儿。”玛丽平静地说,一旦老查理示弱,她也跟着柔软了许多。
虽然她的话听来依旧不大中听,但老查理明白如此中肯的说法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于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也坦率地承认说:“我做不到!这件事压在我的心尖上,不弄清楚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心入睡。”
“呵,那我给您读上一段您就能入睡了?”玛丽简直没把冷笑明晃晃挂在脸上。
“我不知道......”可敬的老绅士,他确实清醒了许多,这样被玛丽挤兑他也不生气。
玛丽哼了一声,想等他说下去,结果等了许久,依旧只能看到他那随时都能倒下去却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恼人姿态。
玛丽并不是拿他没辙,只是她没有看着正派人走投无路的习惯,她皱着眉头提醒他:“你已经收到期盼已久的来信了不是吗?谁也没被烧死......”
玛丽话音未落,老查理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闪烁着寒光,着实亮得骇人。
简受惊之下反射性的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脚跟抵到墙壁她才惊慌地抓紧身前的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呢,说实在的,她也没好到哪儿去,看得出来她也只是勉强没逃跑而已。
“你知道些什么?!”老查理问这话时声音短促嘶哑地如同地狱深渊中传出的怒吼。
好在这屋子里还有玛丽这个完全不为所动的人存在,伊丽莎白和简才能确定自己还真实而安全地身处人间。
“我不需要知道什么......还是你希望我知道些什么?”说着玛丽挑起细长的银链,不耐烦地扯出胸前那串闪闪发光的十字架说:“是这个独特的让人生疑的圣器?”接着翻开圣经指着扉页上的签名说:“还是这个不太吉利的签名?丁道尔?或者赫金斯?唔……可恶的中世纪,我猜我的博闻强识至少能叫我父亲骄傲......喔,等等,我想这些都不是,归根到底是你手指上那道奇怪的疤吧?”说着,玛丽强横地扭住老查理的手腕掰开了他的手指。
老查理瞠目欲裂地想要抵抗,但不知是他身体太虚弱,还是玛丽的力气真得大得无所不能,他竟挣脱不了。
他就像被老练的猎犬围捕的猎物一样,完全逃无可逃了......那瘦高的身体整个矮了下来,脊梁骨弯曲得像被一掰两段,看起来可怜极了。
玛丽猛然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看了他许久,才大发慈悲地承认说:“我确实不是什么乖孩子,只是就算咱们是再好的朋友,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您的手也伸得太长了。我不得不提醒您无论如何得记得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做的事,动不动就插手别人的家事可不算是什么好习惯。我想您并不需要安慰,您缺少的仅仅是一顿教训——就像这样,一、二、三,简,该睡了!”
简应声而倒,伊丽莎白惊骇欲绝地看着简在她面前倒下,她赶忙伸手抱住她。
而这时玛丽一个响指说:“醒来!”简就立马清醒,脸上一丝疑惑也无。
伊丽莎白反应过来,才想对玛丽发怒,又听到玛丽说:“你想吻我,丽萃!”
伊丽莎白的身体晃了两晃,朝玛丽所在方向迈了两步,而后她突然暴怒地狠狠抓起床边的枕头朝玛丽的脸上丢去。
玛丽如同抓一团棉花般轻松地接下了她的攻击,并顺手将枕头垫在腰后说:“你看到了?差别就是这么明显。你那天睡着之后居然能开始胡说八道,我都不敢相信你是个心智如此薄弱的人,而我只不过要你‘回家找点儿事儿干!’。要不要现在让丽萃去替你向爸爸问问这是什么,他比我了解得更深刻呢。哦......好样的,我想你想起了这是什么,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过在你们那个年代这种技巧好像在学院里还挺流行。”
“竟然是这样......”
眼见老查理听到玛丽的解释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松怔模样,伊丽莎白不得不接受了玛丽的说法,她迟疑地将已然高高举起的第二个枕头慢慢放下。
就在此时原本低垂着头的老查理猛然抬起面孔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那笑声让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伊丽莎白分明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老查理的眼眶中你推我挤、争分夺秒的快速滚落——这个人连泪水都癫狂了。
她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哭起来竟像老查理这般如同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他正在用一种宛若燃烧灵魂的力量在哭泣——心中恐怖到了极致,一个隐隐的猜测自然而然侵入伊丽莎白的脑海,她禁不住怀疑:一旦他停下来,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她错愕地看着眼前这荒谬的一幕,恐惧的感受从四肢百骸疯狂地朝她唯一温热着的心脏涌去。血液途经之处不可抑制地激发起阵阵悸动。那使她的喉咙无比干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她没彻底弄明白老查理在烦恼些什么,所以她始终无法和这个奇怪的老人感同身受,但即使远远看着,她也能从他那癫狂的哭笑中感觉到——他的心正在逐步破裂。
成片的黑漆漆的阴影略过她的眼前,她感觉到简就站在她的身后,可她却因为过度害怕造成的痉挛无法回头看她。
“简,带丽萃出去。”
“什么?!”超出限度的震惊在听到玛丽对简发出命令的一瞬间使她短暂的战胜了恐惧,在感觉到简的手指搭上她颤抖的手腕时,她猛得地转头看向她的双眼——还好,简是清醒的。
伊丽莎白察觉到简抓住她手腕的手也在剧烈颤抖,不禁反手握住了她。
“我们不能离开......”简摇摇欲坠地恳求说:“你应付不来......”
“你在这儿,我才真的应付不来,不要让我重复,出去!”
玛丽说的粗暴,但见简如此坚持,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免带上了一丝急迫。如果不是伊丽莎白观察力出众,险些就被她那平静无波的外表骗过去了。
而既然察觉到了这点异样,她就不会在允许她胡作非为下去。
伊丽莎白挺直了背脊,顶着玛丽刀锋般触之生疼的视线,坚定地以两手环抱的姿势牢牢地禁锢住简的一只胳膊,以防已经萌生退意的简真的转身离去。
她的小动作哪可能逃脱玛丽的视线,她当即怒不可揭地呵道:“滚出去!”
老天,要是她能温和些,多少保全一些她姐姐们的颜面,再来点儿温存的撒娇,耐心的劝说,那伊丽莎白到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会服软。
可她偏偏一定儿要做出这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谁都不许忤逆她的暴君般的可恶模样,那伊丽莎白能做到事儿也就剩下不甘示弱地狠狠瞪回去了。
“好得很,我想现在最该做的事不是别的,就是立马去把爸爸叫上来!”
她算是看出来了,玛丽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向父亲求助,否则那本有猫腻的圣典她就该交给父亲,而不是托带她转交。现在她要是一时心软真走了,上帝知道她会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僵持了好一会儿,玛丽冷冰冰地视线总算从她们身上移开了。沉重的压力突然转开,简一时腿软几乎不曾跪倒,好在伊丽莎白在她身边牢牢支撑住了她,才使她不至于出尽洋相。
不过有鉴于现在还有一个如羊癫疯发作般浑身发抖、神经失常的查理曼.赫金斯先生挡在她前头,她就算当着众人的面来一段脱衣舞表演都不算出洋相了。
这回玛丽终于不得不掀开她盖在腿上的那条已经捂得暖哄哄的羊毛毯一骨碌爬起来,她再也懒得掩饰自己矫健的身形和急迫的心情,她飞快地蹿到老查理身前扶住他的头强迫他看着自己。
“嘘,嘘,嘘,老伙计......看着我!”
她小声地诱哄着他,那声音飘渺而空旷,好像是从不知名的远处传来的。有那么一会儿这方法起了效果,老查理已经浑浊的眼睛都渐渐开始聚焦了。可惜当时简踉跄了一下失去重心带倒了床头柜上放着的摇铃,铃铛清脆的轰鸣瞬间又令老人跌入了迷雾。
这种事是必然的,简对伊丽莎白全然信任,既然她扶着她,她当然该相信她能一直保持下去,再加上她确实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现场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又让她忘却了自己艰难的处境,因为脱力小小地朝后头软软的床榻倒一下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但她自己却愧疚地几乎没捂着嘴痛哭起来,如果她不是记着不能再打搅他们,她现在肯定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了。
而伊丽莎白却没有这种顾虑......没有才见鬼!她的脸色铁青,神情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啪!啪!”这时候玛丽照着老查理的脸甩出了响亮的两巴掌,伊丽莎白本该路见不平的,但这回她打心底里对自己升起的反感阻止了她——她硬生生忍住了。
她的手指神经质般的绞来绞去,原本出于绝望她都想提出由她悄悄从后门出去将琼斯医生请回来了,但看到玛丽还未放弃,正拿自己细皮嫩肉的额头去贴老查理沟壑深重的眉心时,她又一次忍了下来。
没人知道玛丽在干什么,她那双因为曾经强自要求学习钢琴而刻意拉拔地比大多数同龄人更加修长的手指鬼魅般地绕过老查理的颈侧搭在了他的后脑勺下方。
简和伊丽莎白只能看到她闭着眼睛抵住老查理,同时手指快速地从他后脑滑动到他的脊椎骨。
老查理一开始还会大弧度的挣扎,渐渐地他身体的颤动停止了,慢慢恢复了宁静。
虽然还是有一些小幅度的痉挛,虽然依旧没有清醒,但与刚才那骇人的模样相比实在好了太多。
伊丽莎白不知不觉就吐出了一口气,但似乎连吐气都显得动静太大了,在玛丽冷漠地视线瞥向她之前,她就自觉地狠狠闭上了嘴。
她完全多虑了,玛丽这会儿根本没工夫看她,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老查理身上。
她小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在确认他的身体体征逐渐回到平稳状态后,她才试探着开口问:“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吧,不论多么伤心只能哭5分钟,再长就太多了......”
玛丽注意到老查理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动了动,除此之外并未出现任何过激反应。
她舔舔嘴唇等了一会儿,继续说:“好吧,现在,该是开动脑筋解决问题的时候了......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老伙计?咱们按照老规矩来,这回你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