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麦力屯街面上,贝内特先生向卢卡斯先生道了别,就把玛丽抱下了马车。
玛丽拉着贝内特先生的大衣下摆,紧跟着他的步伐,眼见着他朝麦力屯街道中心的杂货店走去,玛丽忙扯住他问:“我们不是要去伦敦?现在要怎么做,租马车吗?”
她那口气和架势,一点儿不像在拉自己的父亲,反倒像在拉一匹横冲直撞的蠢犊子。
好在贝内特先生没感觉出来,还给她解释说:“现在农忙,这季候不好租马车。再等一等,咱们一会坐邮车去”,说着他迟疑地问了一句:“......能接受吧?”
玛丽当即表示可以试试,她没坐过那种需要买票连车顶都能坐人的邮车,觉得还挺新鲜。
贝内特先生见此放心地点点头说:“我猜你也不反对,我知道你不像简和丽萃那么娇气,不然我倒宁肯自己独个儿出来。哦,忘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等到了天恩寺街,你就有好马好车坐了。你舅舅说他上个月刚换了辆比原来那辆还大了一倍的四轮马车。等我们回来的时候,绝对足够把咱们四个都舒舒服服地拉回来。”
玛丽理解地点点头,想着怪道这次他们不用自己家的马车出门。
他们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杂货店,贝内特先生领着玛丽打算走进去。
玛丽看到门口挂着的吉米杂货店的招牌和门边墙上悬着的雷川锡兰红茶专营等字样的各色专营证书不禁怔住了,她完全是不知不觉间被她父亲带进去的。
贝内特先生路过门口的时候一眼就注意到玻璃橱窗上摆着的那排装着五彩缤纷糖果蜜饯的玻璃罐,一进门,他当即拍了拍玛丽的后背指着那些诱人的点心道:“我得去向吉米先生定些东西,你去那边挑点甘梅条或者软糕之类没核好下咽的零食,一会儿在车上你好打发时间。”
玛丽被他这么一拍醒过神来,她又一次甩了甩脑袋使自己恢复常态。
在贝内特先生因为疑惑她怎么站着不动而看过来之前,她已经耸耸肩站到了那排大玻璃罐面前开始挑挑拣拣。
贝内特先生才有功夫靠近柜台和老板交涉。
“早安,贝内特先生,您需要点什么?”
贝内特先生回头看了眼玛丽,见她对他摆手让他放心,他才又往柜台靠近了些,道:“吉米先生,你这里有没有那种可以用活动的渡铜枝架固定在墙面上的玻璃小油灯。”
无烟白蜡用起来不是更方便吗?老板心里这样想,却没说出来,既然顾客开口了,自然是有特殊要求的。于是他也凑近了些,关切地问:“先生,能告诉我是干什么用的吗?您这样形容我不太好给您推荐。”
贝内特先生清了清嗓子,再次压低声音道:“就是那种能点上一个晚上的玻璃小夜灯,不用太漂亮的,上部镂空,架着一个盖子,盖子中间垂一圈铁丝下来,能固定住灯芯就行。别太亮眼,能烧上一晚上最好。”
“我大致了解了,哦,让我再确认一次,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是吗?”
贝内特先生在他的询问下又想了一会儿说:“嗯......还有一个要求,得设计成那种可以倒扣住的样式。你知道,孩子们精力旺盛,看到漂亮的东西搞不好会踩着凳子抓下来玩。”
真是位体贴的父亲,吉米太太原本躲在柜台后头清点货物,听见他的话不由微笑着走到前台来告诉他说:“我们明白您的需求,先生,但是很可惜,咱们这种小商铺没有那种小姐们专用的精致器具,只有那种普通一点的铜油灯。您知道,用久了可能会熏黑您家那雪白的墙壁,又不够美观......”
贝内特先生听说,略有些遗憾地正了正的帽沿,想到下午到伦敦又多了一件事,他不免觉得麻烦——反正我是不能指望那玩意儿比我先到家了。
在他想着这事出神的时候,吉米先生趁机建议他妻子赶紧去厨房看看女仆把要用来做牛肉三明治的肉块腌得如何了。
等她一走,他又凑过来道:“贝内特先生,您听我说,本店虽然没有您要的东西,但我隔壁就住着卖玻璃落地窗的建材商,他家的工匠应该能吹出您要的款式。如果您没有急用的话,我可以代您下订单。当然了,费用会高一些。”
贝内特先生一听能立即满足他的需求哪会不肯,他当即点头道:“这没关系,嗯,没关系,能做出来的话,先送三个到浪博恩来。”
吉米听说,忙掏出账本把这事给记下,同时说:“那么先生,咱们按照老规矩来,米迦节的时候我再到您府上结账。”
“噢,没问题……哎,对了,我有事要去伦敦一趟,要是赶得及的话,你先把东西送到我府上,让管家安排人先给小姐们装上。”
吉米先生才笑着答应下来,就看见一只小手夹着一张纸片越过高高的柜台,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又立马消失了。
他疑惑地探过身子越过柜台低头朝下看——恰巧此时玛丽也正抬头审视着他——两人的视线不期然撞在一起,吉米先生不由吓了一跳——这姑娘的眼神可称不上多友善。
“噢,你不是去挑点心了吗?怎么抱来白面包和冷牛肉?”贝内特先生诧异地问。
“这对我来说就是零食。”
贝内特先生以为她在开玩笑,但看她顽固地抱着食物不放,他还是赶紧帮她把东西接了过来。
在这之后,玛丽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贝内特先生于是又费力地把她抱了起来,使她能够与柜台平齐。
贝内特先生出于抱歉对吉米先生含笑点头,吉米先生立即配合他哈哈大笑着称赞玛丽十分具有幽默感!
玛丽对他这种带着隐隐巴结的行为不屑一顾,借着贝内特先生把她抱起来的优势,她将夹在中指和食指间的纸片递到了吉米先生鼻子底下。
在他伸手接过纸片之前她便把手指抽了回来,就好像要是稍微不小心被他碰到一点儿皮肤手就会烂掉一样。
她这样的表现不仅让吉米先生本人不太愉快,连贝内特先生也觉得即使吉米先生在身份地位上有所欠缺,她这样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也委实过分。
他咳嗽了一声拍拍玛丽的腰希望她收敛点儿,玛丽为此回头看了看他,提出让他把她放下的请求。
贝内特先生以为她接收到了自己的暗示,便将她从台子上抱了下来。哪曾想玛丽虽然知道他希望她做些什么,但却压根没想过要顺他的意。
她看得到她父亲和乡亲们看不到的事情,虽然那其中的某些部分她也还无法确定真假,但就已知的那部分来看,她如今还能镇定自若的站在这儿没背过身去,也没朝吉米先生吐口水,已经是贝内特家祖上先人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涵养在她身上超水平发挥了。
就此而言,贝内特先生反倒没有立场指责她态度欠妥,哪怕她确实口气冷淡地命令吉米先生说:“照着纸上的样式做!”
吉米先生那张并不算年轻的脸庞因为她那傲慢的态度露出了几分不满,但碍于这位贵小姐的身份他又迅速将那点儿不该有的情绪收了起来。
他不卑不亢地表示为了保险起见他不妨先看看,接着他又表示这只是为了保障他能提供更好的服务。
他这种稳重自然的态度立即博得了贝内特先生的好感,只可惜并不足以打动这位难缠的小姐,她依旧用一种不甚热情,唔......更准确地说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就算你不看,我也敢打赌姑娘们就是喜欢这种式样,况且哪怕她们其实不怎么喜欢,只要我家用了,附近三个市镇起码有一半的人家不管用不用得上都会买上一盏来试试。你和工匠铁定会有挣头,对此咱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你何不直接省去多余的步骤直接满足我的愿望?还是说比起长远的好处而言,精明审慎的反复算计更加符合你们的利益.......噢,得了吧,那也不干我的事,我倒还指望你能把多余的帐都划掉!”
吉米先生听了她那连珠炮一般咄咄逼人的发言,不禁双眼大睁看着她发愣,他的表情似乎在疑惑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贝内特先生窘迫地频频朝玛丽使眼色,他不明白这孩子是怎么了,喜欢就买,不喜欢就走开,哪那么多废话?!
一位有身份的淑女小姐怎会如此爱计较,更丢脸点儿的说法——她就这么喜欢讨价还价?
老天,行事体面、量入为出此类的行为准则可不仅仅限于淑女小姐们,任何一个有头有脸,不,只要头脑还算中用的英国人都会加以奉行。
对于玛丽的话,贝内特先生实在难以忍受。
在发现眼神示意无效的情况下,他匆忙呵斥了玛丽一声,然后忙转头安慰老板不必在意小姑娘的胡言乱语。
吉米先生被这么一安慰才算反应过来,他的脸色红涨,看着玛丽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
玛丽半点儿没有退缩,她继续说着话,甚至把下巴抬得更高,好叫他能将她看得更清楚些,进而把她的话听得更明白些。
“哑语、谜语咱们都不必多说,人生还是实际点儿的好。虽然我擅自撕下了你店里准备出售的一打花笺中的一部分,但鉴于我们都了然的某些事实,如果你还有那么点儿悔愧的诚意,那就当场对我做出表示,这样兴许你还能得到机会。”
玛丽没有把话说的很明白,吉米先生即使确实已被玛丽的荒唐诬蔑所激怒,可他说起话来依旧努力让自己的口气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
只见他在微微欠身后以一种绝对自尊自重的语调说:“小姐,虽然您可能不相信,但我确实是诚信经营!”简短而有力的说完这句话,他夹起柜台上的纸片匆匆看了一眼,那不甘不愿地姿态简直像在夹着一只苍蝇的腿。
贝内特先生实在不好意思看他,他紧张地注意着他竖起来的那张纸片,结果却发现画着油灯花样的图案竟面朝着自己......嗯?!那他现在在看着的那面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凑过去看看纸片的背面是不是也画了些什么,但这想法还来不及付诸实践吉米先生就掀开案板从高高地柜台上走了下来。
他一边撕下片甜菜叶子包了两根香肠递给玛丽,一边和善地对她说:“不论如何,既然您提出了意见,我想在恰当的范围内,我总该表示表示我对一个老顾客的敬意。”
他的口吻就像在安抚一个无法无天的孩子,这一点在吉米先生对贝内特先生露出无奈的苦笑时,贝内特先生感受得再深刻不过了。
玛丽的嘴唇勾勒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讥讽幅度,但那浅淡的幅度也不过一闪而逝,谁也没放在心上。
在她接过香肠的同时,贝内特先生皱着眉头递给了吉米先生一英镑。天知道他平日里买东西都是记账的,而今天为了不更丢脸他才不得不像个市侩的无法享受定期结账信誉的下等人一样自己掏钱付账。
熟料吉米先生看到他递钱过来竟像触电一样远远跳开了去,贝内特先生圆圆的脸颊上那两枚与生俱来的酒窝都禁不住因为窘迫狠狠抖动了一下。
而吉米先生就像故意似的进一步加深了他的窘迫,只见他一面摆手表示贝内特先生不是个需要现支现清的下等人,一面微笑着给他们推开玻璃门送他们走出去。
中途他还一直殷切地劝说他不必在意这点儿小事,千万别因此耽误了他的正事儿。
他这样毕恭毕敬又不失庄重的姿态差点儿没叫贝内特先生反手给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咬着香肠的玛丽一耳光,他平静地告别了吉米先生,而后便阴沉着脸大步向前朝邮局走去。
他满以为玛丽会因为跟不上他而不得不选择留在原地把东西吃完,然后自觉到隔壁街找她姨妈去,但实际上不管他走得多块,玛丽始终都缀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她没有费心思开口让他慢点儿,一来没必要,二来她也对她父亲因为置气就头脑发昏进而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胳膊肘朝外拐的做派甚为无奈。
这时如果贝内特先生能冷却一下脑袋及时回头看看,那他倒能借着玛丽那不如何恭敬的表情发挥发挥,从而反将她一军。
可惜他偏偏没回头,硬生生把这个机会浪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