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作者:明易      更新:2020-01-05 11:36      字数:6119

父女几个一旦出门就跟没人牵着的雪橇犬一样不着家——这是贝内特太太的原话!

她原本指望她的莉迪亚小宝贝能把她本人及家人们热心公益这一壮举一路宣扬出去,结果直到下午茶时间结束,她别说见到上门拜访的人,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贝内特太太等待莉迪亚凯旋归来的希望也就此落了空,一腔热情无处发散,她就不禁怀疑起是不是拉斯夫人那个“阴险”的女人故意用好东西绊住了她丈夫和女儿们的脚。

这样一想,她不禁起了攀比心。还不等杯碟撤下,她便吩咐希尔太太今天晚上务必要使尽浑身解数准备出一桌好饭来,至少要照舅老爷回家的标准来弄。

希尔太太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对她来说可真不是难事儿。

她早八百年摸清楚了女主人心里家里该增加采购的时间点:赴宴前、外出归来以及有客来访。

因此,老爷小姐们一出家门她便随后派仆人到镇上采购去了,只等着这位太太一声令下,厨房就可以开动。

她算得精明,反正就算这回用不到,多余的材料也能风干了存起来留着过冬炖菜配面包吃,总好过让这位太太由着性子乱发脾气。

在希尔太太看来已然万事周全,但在嘉丁纳太太看来却是件值得她目瞪口呆的怪事儿。

她眼看着丈夫的姐姐火急火燎地往厨房跑,却压根想不出法子来教会她该如何合符情理张弛有度的迂回行事儿。

可怜的女人,她还以为自己聪明到嫁进这家短短三年时间就足以了解这家人了呢。

可不过一天时间,贝内特太太就第二次刷新了她对于“胡闹”这个词汇的认知。

至此,嘉丁纳太太虽然还为她轻易拿自己丈夫做比较的言辞颇感不快,但也忍不住要对女管家投去同情的目光了。

女管家对舅太太多余的同情呲之以鼻,她的脖颈下意识抬高了一个幅度,脸上的神色也越发冷峻不近人情。

在她看来,她的行动充分展示了一个具备未雨绸缪能力的人所该表现出的最稳重姿态。但在嘉丁纳太太看来,她那种冷硬的姿态不过是一位顽固的老太太在艰苦维持自己尊严的表现,一想到这个,她就不由忘却了自己的不快,变得更加温柔起来。

玛丽对她的反应颇感莞尔,在希尔太太屈膝离开之后,她笑着提醒嘉丁纳太太说也许她该跟上去看看。

嘉丁纳太太闻言赶忙将西莉亚交付给玛丽,自己满心担忧地跟了过去。

大人们都走了之后,客厅里便显得格外安静。

吉蒂坐着坐着就啜泣起来,简怜惜地安慰了她一阵,但大概是这种安慰并不具备实际功效,无法让吉蒂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她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简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将求助的视线转向了玛丽。

这回儿玛丽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梳理着西莉亚浓密的小卷发,整个人好似正神游天外。

面对简的恳求,她只跟吉蒂说了一句话:“去找舅妈去,她和你一个战壕的,搁她跟前掉两滴眼泪,比你在这儿喊破喉咙还管用。”

吉蒂听到这个建议哭声哽咽了一下,她委委屈屈地犹豫了一会儿,看没人理她,最后咬了咬唇,真就嚎啕着找嘉丁纳太太去了。

简瞠目结舌地看着玛丽火上浇油,心里实在焦急。

她打心眼里不相信玛丽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但她又弄不清楚她的分寸在哪里,会不会有些意外发生,便想要跟着吉蒂过去看护一下。

可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

玛丽略感诧异地抬起头来发现简正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她对简是极宽容的,见状便将自己正在琢磨的事儿丢到一边,温柔地告诉她在她面前她完全有资格有话直说。

她那温和的口吻使简如蒙大赦,心里一放松,困扰着她的焦灼自然而然就倾泻出来了。

她不安地探问玛丽说是否觉得西莉亚今天太过安静了。

她问出这句话玛丽就知道自己该举双手投降了,她一手抱着西莉亚,一手将无奈的上半张面孔埋入掌心中。

简大可以一走了之的,之所以留下多说这句话,完全可以看做是她对她的担忧盖过了对家里即将到来的鸡飞狗跳的担忧。

换言之,她玛丽.贝内特在简的心目中是有优先排序的。

一个人要是对另一个人关怀备至乃至于到推心置腹的地步,那这个人就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了。

何况对于玛丽这种个性极度自负却又曾经品尝过刻骨铭心的自卑的家伙来说,但凡有人把她看得重些,她就容易吃不住,紧接着就要对人家心软起来。

她不由承认说:“抱歉,大概是我不自觉间影响了她。你知道,这孩子只要跟我在一起,下意识就爱由我摆布,下次我会更加注意的。”

简听她这样说眉目平缓了些,她几近叹息地说:“这我当然知道,亲爱的,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我所担忧的关键在于那是你的烦恼啊,玛丽。”

玛丽脸上隐隐的忧郁由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烟消云散了,她无意识间扬起了笑脸向她保证她一切都好。

她说:“虽然我确实有点儿烦恼,确切点儿说,那烦恼还真不小。但我想只要我打定了主意不受动摇,那结果总归会好的。而等到我确认万事安好之后,简,我真希望能把我所有的愉悦一一与你分享。”

她这样坦诚的态度虽然不能让简忧虑全消,但也着实令她安慰不少。

她亲吻玛丽的额头祈求上帝能够多多保佑她,这时候西莉亚把脑袋凑过来捣乱来了,她的童真进一步冲淡了简的愁绪。

她笑着与玛丽说她还是得跟去厨房看看情况怎么样了,玛丽颔首赞同她的做法,另外还请她要格外顾虑一下舅妈的心情。

简心领神会地微笑着走开,而后玛丽又盯着客厅正对落地窗的那副圣母抱子图发了会儿呆,直到西莉亚不耐烦地扭来扭去,她才拍拍她的的屁/股站起来带她回房补眠。

到了六点半左右的时候,天就已经黑得雾气蒙蒙的了,好在所有东西早已准备就绪。

平日里擦得闪闪发亮的银器此刻被从阴暗的橱柜里取出依次摆放在座位两侧,光洁精致的金边白瓷盘和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反射着墙壁各处的蜡烛照射过来的光线,使这个餐厅看上去明亮干净得简直刺眼。

长桌中央折叠得恰到好处的白色纸巾和搭配和宜闪耀着露珠的百合石竹花束柔和了光线的锋利,等它落在油滋滋冒着香气的孜然烤羊腿和圣女果罗勒叶鸡胸肉这类色泽鲜明的美食上时便化成了一轮又一轮让人炫目的光晕。

——贝内特太太敢打赌说这会儿就是让个大主教看到她们家的餐桌,他也肯定会忍不住露出舔舐嘴唇的微笑。

这点倒真不是她自夸,贝内特太太虽然从未下过厨,但她脑子里关于美味佳肴的奇思妙想向来层出不穷。更兼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审美能力,别说贝内特家财产还算宽裕,容得她发挥才能。就算再缩减一半,在宴请宾客上,放眼州郡,她敢认第二,也是没人敢认第一的。

这会儿她情绪高昂地拉着大伙儿齐齐坐在餐桌边,满心欢喜期待能看到丈夫和两个女儿大吃一惊的表情。

可惜客厅角落里的花梨木挂钟钟摆敲响了两次,早该出现的人却依旧不见踪影。

别说孩子们,面对一桌香味散尽冷冰冰硬邦邦的食物,就连一向克己奉礼,行事优雅的嘉丁纳太太也懒怠了下来。

她一脸麻木地陪坐着,那已经饿过头的胃对晚饭已不再抱有期待。

而脸皮够厚的孩子们早在第一次钟响时就在玛丽的带动下公然反抗母命用厨房里剩下的白面包蘸着酱肉汁儿填饱了肚子,连简都在她的怂恿下不能免俗。

这是理所当然的,让一群正处于成长期的孩子守着一桌山珍海味饿得肚皮呱呱叫。别说是一个小时,就是一刻钟对玛丽来说都称得上丧心病狂了。

而胃袋一旦被填满,人就不可避免要产生乏困的感觉。

她们东倒西歪地坐着,百无聊赖地彼此相挨,不一会儿西莉亚就在玛丽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玛丽估摸着小家伙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便抱起她准备送她回房。

而她一起身,贝内特太太就像忽然找到一个发泄情绪的突破口般厉声地呵斥她坐下。

近几个月,玛丽已习惯于对她母亲那时不时要无理取闹一番的神经采取漠然代之的态度,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她充耳不闻地轻拍着西莉亚的背,把因被打扰到睡眠而哼哼唧唧的小家伙安抚好,才让希尔太太把她抱走。

在玛丽看来她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与贝内特太太正面冲突,但在贝内特太太看来她的冷处理无异于是在跟她当面叫嚣。

她怒火中烧地猛然站起,这使她身后的靠背椅失去平衡哐当一声砸到了地上。

在座的人无不在巨大的响声刺激之下缩紧脖子,浑身激灵。只有玛丽不仅不曾因此摆正姿态,还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朝向门口。

贝内特太太愤怒得全身气血都在翻腾,正想着该给玛丽一个教训,熟料外头突然吵吵嚷嚷的,好像有谁闯进来了。

贝内特太太为此紧绷了神经,她得出去瞧瞧,暂时没功夫收拾她。

不过即使如此,她在经过玛丽身边时,还是用眼角的余光严厉地剐了玛丽一眼。

玛丽没有理她,贝内特太太一走,她便以一种颇为放松地姿态半垂着眼皮抱臂倚靠在了桌边。

简担忧地来到了玛丽身边,连吉蒂也走过来朝客厅频频探首。

没一会儿贝内特太太就回来了,可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们的姨母菲利普太太也一道进来了——在贝内特太太和女仆合力架着她胳膊的前提下被半拖着抬进来了。

嘉丁纳太太原本百无聊赖地盯着离自己最近的百合花发呆,反应过来后脸色也变了。

她低呼了一声上帝,在协助手忙脚乱的女士们将菲利普太太扶到椅子上坐定之后,她抖着手拉开橱柜找到白兰地,也忘了加水,满满斟上一杯就递到了菲利普太太唇边。

菲利普太太被辛辣的烈酒呛得眼泪鼻涕横流,一阵撕心裂肺地猛咳之后,她的感官渐渐复苏。

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定睛认了一会儿,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姊妹就是她的外甥女,安心之下,她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贝内特太太被她一连串反应吓得心脏砰砰乱跳,为了能让她清醒点儿,她开始还只是频繁的轻拍她的脸颊,后来见这样没有效果,她便狠狠给了她两巴掌。

在场的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可贝内特太太不管这些——不能怪她手黑,她也是怕到了极点才会这么干,要是现在有面镜子摆在她面前她都敢说自己绝对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脸色惨白的鬼。

这是肯定的,天黑已经两个小时了,原本该和姐夫一道呆在镇上那个温暖舒适老宅里聊天烤火的姐姐被人抬了回来,而早该到家的丈夫和女儿们却没有在预订的时间内赶回家。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偏偏送她回来的是那个该死的结巴。

她老早就劝过菲利普太太不要为了节省那一个两个便士就聘用这种身体有缺陷的仆人。只有身材壮硕这一个优点,人又不机灵,平日里问他一句话他都能啊啊啊半天蹦不出完整的一个词儿来。现在报应来了,这么紧急的档口,正该把情况说清楚的时候,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能顶什么用?!

菲利普太太被她打得发懵,双手握脸连哭都忘了,半响才抽噎着回过神来谴责她不该打她。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了缓和气氛,嘉丁纳太太先贝内特太太一步发问道。

这个问题无疑是大家最关注的,贝内特太太立马收敛起了多余的情绪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菲利普太太,而菲利普太太也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又青又白,下意识端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

孩子们不无同情地看着她们的姨母又一次苦着脸咳得几乎没把肺给吐出来,玛丽适时递上了一杯清水,让她先缓一缓情绪。

“谢谢,亲爱的。”菲利普太太感动地接过水,发现水是温热的,她的眼角又一次沁出了泪水。

她狼狈地擦了擦眼睛,朝玛丽点点头,而后咕咚咕咚将水一饮而尽。

玛丽发现即使在喝水的时候,菲利普太太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朝光线密集的地方转去,于是她便将桌子中央的烛台都移到了菲利普太太的身边。

这果然让她好受了些,她用力咽了咽口水,慢慢挺直背脊,看起来倒是恢复了些许平日里精明强干的模样。

她开口说话了,可惜第一句话就是劝说孩子们该上楼睡觉了——那实在叫人失望,吉蒂当即就发出了一声不满地□□,她抗议说时间还早呢。

菲利普太太对此不为所动,她当然知道时间还早,但她即将要说的事即使对她自己来说都恐怖至极,哪里能让孩子们听去,一句半句都不行。

基于这样的考量,她只得僵硬地维持着笑脸等待孩子们离开。

贝内特太太实在没有耐心再看她们磨蹭,她迫切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直接命令女仆送小姐们上楼。

简是个听话的姑娘,既然母亲已下了决定,她即使满怀忧虑,还是体贴地领着妹妹们走了。

吉蒂其实不一定非得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儿不可,只是大人们把她们排除在外的做法实在是蛮不讲理,她感到难以接受。

可她这话跟简是没法讲的,简也不会理解,搞不好还要反过头来劝她不妨站在妈妈她们的角度想想。

因此,她也就只能跟玛丽凑合着讲讲,勉强算是找个同盟吧。

不过玛丽今天真是出乎她的预料,在听完她的意见之后,玛丽非但没有像平常一样置之不理,而且还停下来向她确认她是否是真的关心这件事儿。

这简直是废话,爸爸、莉迪亚还有伊丽莎白都还没回家,就算她是傻瓜也会为此不安吧。

吉蒂是这样想的,所以当简不赞同地拦在她们面前的时候,她也理直气壮地站在了玛丽前面。

“我们不是去偷听,”玛丽仰头看着简说:“能不能知道,能知道多少完全是自凭本事的事儿......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

吉蒂好奇地张大眼睛看着玛丽,她对她忽然有了那么点儿刮目相看。

而既然玛丽这么说了,简只能把路让开。

她们沿着来路回去,到了客厅的时候玛丽信守承诺并没有朝餐厅走,而是转进角门绕道去了厨房。

厨娘和几个下仆正围着菲利普家那个结结巴巴的男仆问东问西,那个结巴被圈在中间躲闪地喝着啤酒吃着奶酪。

吉蒂看到他那副样子就觉得泄气,她已经明白玛丽想从什么途径了解经过了,但说实在的,这让她觉得更没指望了。

她臭着脸就想回去,但随后的发展却颠覆了她的认知。

玛丽仅仅跟他说了“当事人的客观陈述好过街头不实谣言带来的恶意揣测”和“我们有耐心听你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说清楚”这么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听上去一点儿也不亲切,但那个结巴就好像锈迹斑斑的开关被滴了顺滑的铜油一样随便玛丽摆布了。

不过吉蒂对此的惊讶也就持续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地另一个足以叫她惊掉下巴的重磅消息就完全抹去了她那些许微末的小惊讶。

......一个多小时前,天刚黑的时候有名少女从济贫院逃到了麦里屯街面上。

大冷的天她却全/身/赤/裸/一/丝/不/挂,下半身鲜血淋淋的。刚拜访完阿尔曼太太回来的菲利普太太及女仆克里斯汀撞上她的时候,她的左手拖着半截穿着长筒靴的腿,右手还提着一柄刃处打磨得雪白发亮的黑色斧头。

这疯姑娘见人就攻击,克里斯汀当场就昏了过去,而菲利普太太幸运地被刚从雷丁回来的菲利普先生和路过的琴先生合力救了下来。

现在那姑娘被抓起来就近绑在了菲利普公馆,听说三镇的治安官们今天都聚集在拉斯庄园,菲利普先生就和琴先生驾车带人到那儿去了。菲利普太太无法忍受跟那个疯姑娘呆在一栋房子里,所以就借车来了浪博恩。

结巴说话的时候虽然零零碎碎的吐字很慢,但每一个词都相对准确,这就导致了在场的人想对此提出疑惑都没有质疑的空间,大家都吓傻了。

而对于吉蒂来说,她感受到的何止是惊吓,这会儿恐惧逼得她整个人都挤进玛丽怀里恨不能立即缩成一团。

简看上去也是面白如雪,她不知不觉便将身体一半的重量转嫁到了玛丽身上。

而无论是菲利普先生还是贝内特父女直到午夜都没回来这个事实更是加深了这家人的恐慌。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