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作者:明易      更新:2020-01-05 11:36      字数:11264

贝内特先生一觉酣睡至第二天,期间琼斯医生来看了他一次,确定他的身体机能并没有明显异常他就紧急离开了。

说实在的,倒下的男人远远不止贝内特先生一个。相对来说他的症状还算好些的,差一点儿的人睡着睡着就惊醒了,精神状态比他更差的有的多,还有不少名门望族的太太们专门派人来找他说自己的丈夫突然吃不下东西了呢。

他为此开了不少巴比妥酸出去,有必要一提的是其中有一份是给他自己的。

为了应付每天清晨开始可以预料的劳碌,他晚上10点前就得准时服用,一刻也不敢耽搁。

而他会这样仅仅是因为他也参与了此次调查。

原本以他相对微薄的身份地位并无资格参与其中,但他职业的特殊性又让他没有退缩的余地。在伦敦的派遣员到来之前,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虽然他自己其实没对自己抱多大指望,但在一些非专业人士的对比下,他相信自己多少还是发挥了点儿作用。

至少他正确分辨出了当晚推事官父子喝的肉汤中的蘑菇是有毒的,也确认了已经疯掉的那个姑娘长期遭受性/虐/待的事实,更得出了济贫院现有受济者的营养状况和每年报告中的收支总数是绝对不相符合的结论——不夸张的说,这些人蒙受上帝召唤也就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随时能破裂的玻璃而已。

那也算得上是一种了不得的技巧了,分配的食物恰巧能让这些人饿不死,布置的工作也正好让他们累不死,但这些叠加起来却又足以使他们的健康一点一滴遭受摧毁,令他们的精神一遍一遍经受弱化,直至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只能选择相互折磨,进而对掌权者更加卑躬屈膝。

当然,他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大概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能让人窥探到在这个推事官一家就是神明的小小国度曾经发生过什么。

现在他由衷感谢着自己不够高贵的身份地位,他既看不出那些至关紧要的报表有什么猫腻,也了解不了那个鬼地方具体的运转流程有什么可供藏污纳垢的地方。因此,他能够尽量少的参合到收拾残局这样的破事儿里去。

如果非要他做些什么,他宁愿像现在这样就呆在后方,顺手照顾照顾那些从济贫院里送来的发烧的短麻杆儿。

反正既然干了医生这个职业,他本质上就得跟他的邻居们不一样,好奇心对他来说纯属多余——又不能提高他扩大业务的技术水平。

总体来说琼斯医生还是十分幸运的,虽然他已经错乱到了要给自己开药吃的程度,但他没有硬撑着不肯释放,而是用了“我的心胸并没有像马里亚纳海沟一样幽深宽广得什么都容得下”此类恰当的示弱来进行自我调试。

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即使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但出于守卫家园的道义与责任,他们还是得继续强撑着压榨自己。

贝内特先生原本还能够继续睡下去的,但因为在回家的路上他有交代伊丽莎白到家之后哪怕天塌下来如果有剑桥寄来的急件也务必要确保能避开她母亲她们让他第一时间看到,所以当他在天色还昏暗着便被举着烛台的伊丽莎白唤醒时,只是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便从二楼休息室的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

他就着昨晚贝内特太太留下的已经冰冷的饮用水洗了把脸,随后他就打发伊丽莎白回去继续睡觉,自己拆开信阅读起来。

伊丽莎白虽然听话的带上门出去了,但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姑娘吹熄了蜡烛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三楼下二楼的转角角落处,那里刚好是二楼视觉的盲区。她静静地看着父亲走出去吩咐奥里出门,然后在一个小时内三镇之内赫赫有名的大人们陆续抵达她们家进了一楼的书房。

她只站起来过一次,只为了往下挪一层使自己能离书房更近一点儿。而后她就继续忧郁地注视着下方,眼神空洞洞的间或闪现出泪光。

不过她并没有真的哭出来,这几天她流得眼泪太多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由内而外都干巴巴得虚脱,大概再也哭不出来了。

就在她脑袋中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从她身边悄无声息地路过并毫不停留的向下行去。

伊丽莎白无比庆幸自己现在正处于迟钝状态,即使她该条件反射的发出尖叫也因反应慢半拍而不曾叫出声来。

她以迅而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自己的嘴,压低声音焦急地招呼来人说:“玛丽?!去哪儿?”

“喝水。”玛丽语调平平地侧身回头答道。

她的回答如此自然,伊丽莎白突然回过味来自己的反应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的呼吸也因此急促起来,好在玛丽的表情看起来淡淡的,并没有要深究下去的欲望。

她看着她继续向下然后左拐不由松了口气,这傻女孩,她完全把玛丽屋里有着全套的饮水保温设备,一般情况下根本没必要特意下楼喝水这件事儿给忘了。

很难说玛丽是不是故意的,如果她说自己肚子饿下来找东西吃还更可信点儿。谁都知道贝内特太太曾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把会招惹毛茸茸的东西放在卧室保存。即使在家里有病人的时候也是食物一吃完就撤下,她可不会容许自己宝贝的绸缎长袍和蕾丝花边再被咬坏个一件半件的,在这一点上连向来受宠的莉迪亚都不敢违抗她。

如此异常的情况一向观察力惊人的伊丽莎白竟一点儿也没察觉,可想而知她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衰弱到了何种境地。

而最疼爱她的贝内特先生这么多天对此居然都无所察觉,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大罪过。

当玛丽搅拌着咖啡杯里的牛奶看到呆傻傻靠着楼梯栏杆坐着的伊丽莎白时不由自主就要这么想,她托着杯座将杯柄朝伊丽莎白递过去说:“我加了点儿蜂蜜,趁它还热乎乎的时候多少喝点儿。”

伊丽莎白捏着毛毯两端的手指紧了紧,她并没有接过玛丽的好意,反而露出僵硬的笑脸说自己不饿。

玛丽强硬地把杯子的塞进她手中,伊丽莎白还想强调自己吃不下,但却被杯壁传来的细腻温热的触感惊呆了。

她不可思议地问:“你是用什么加热的?”

玛丽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她这样伊丽莎白也无法强求,她老实地握着杯子权当取暖了。

玛丽并排坐到了她身边,她边跟她一道看着紧闭的书房大门边说:“喝了它......然后回去睡觉。”见她还是不为所动,她又说:“我都看见了,你偷偷把下午茶和晚饭妈妈逼着你吃下去的东西又给吐了出来。”

伊丽莎白听了她的话禁不止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她也不想,只是真的吃不下。

玛丽含糊地笑了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信,她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杯牛奶而已,我想你现在喝的下。”

“不,我一口也喝不下!”伊丽莎白被玛丽漫不经心的态度所激怒,忍不住就要跟她呛声。

玛丽也没放过她,她唔了一声之后,不仅没有道歉,反而托着下巴以一种可有可无的语气问她:“这算是什么毛病。”

伊丽莎白一下就泄气了,她捧着咖啡杯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她喝得太急了,当下就被呛得口鼻都是香甜气息。

伊丽莎白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阵,等她反应过来时,禁不止惶恐地捂紧口鼻。见没有惊动到书房里的人,懊恼与庆幸的情绪交杂之下,她又神经质地拿毛毯包着头压抑着声音痛哭说:“噢,你什么都不知道!快回去吧,别管我!”

玛丽瞥了她一眼,抬手隔着毛毯拍了拍她的脑袋平静地说:“如果是济贫院的谋杀案的话,我想也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够了,你才不知道”,她猛地掀开毛毯说:“现在,你立刻走,不要再来烦我。”

“要我离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很好奇不管是疯姑娘杀了推事官父子,还是推事官父子为人欺上瞒下,行事不够公允,那都跟咱们家扯不上多大因果关系吧。你和爸爸尽尽应有的责任也就够啦,这是发得哪门子同理心?”

“发得哪门子同理心?哈,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罪,我倒还想保护你,傻丫头。就是因为我们家一路招摇的送了一堆东西到济贫院,其中还有那么珍贵的人偶娃娃,结果在干事们的夸大宣传之下,其他市镇的人也被激起了好胜心,各种好东西接连不断的往济贫院里送,财物比往年要多得多,最终逼得那个愤世嫉俗的疯姑娘真的变成了杀人犯。原本她可以不这样极端的,就算她受到了伤害,也该以正当的途径为自己伸冤。可现在把她自己也给毁了,没人会愿意替她抗辩,她肯定逃不了的。

上帝,莉迪亚在伙伴们面前大肆宣扬家里的善举时,我不但没有阻止她,还跟着一道在珍妮和夏洛蒂面前帮腔。我变成了帮凶啊,整个郡的人都变成了帮凶。我们的灵魂变得如此肮脏,我都不敢想外面的人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会怎么看待我们。一想到这些我何止是吃不下东西,根本睡也睡不着。我每天不把眼泪哭干净,不因此变得筋疲力尽,连眼皮都合不上,真是要活不下去啦!”

伊丽莎白扯着自己的头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的眼泪又一次扑簌簌往下掉。

而玛丽看起来却似乎对她并无半分同情,她不咸不淡地说:“可以不让人知道啊。”

“什么?!”伊丽莎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能说出如此冷血的话。

玛丽不厌其烦地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而且她说:“在我看来这件事的结果只取决于掌权的长辈们所具有的决心而已,谈不上什么帮凶不帮凶的。如果这点儿事就能叫你精神崩溃,那我就认下来好了,你大可安心去睡觉。因为比起你来,我大概更该叫人砍头剖腹,更值得让上帝将我赐死后放逐荒原吧——我到底违背了他既定的旨意嘛。”

“说什么胡话呢!”伊丽莎白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她面露惊恐地赶紧去堵她的嘴。

玛丽偏着头躲过了继续道:“是不是胡说,你大概也猜到了。不觉得奇怪吗?好端端的为什么我要提议将那么漂亮的娃娃送到济贫院去,那可不仅仅是为了甩脱多余的包袱呢。我需要把娃娃送出去的理由其实还有一半没说完,我是看到了推事官的小女儿跟院里脏兮兮的小孩争抢玩偶没错,但我可没告诉你我注意到那孩子再也没出现过这件事,而在这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听说推事官夫人带着女儿外出探亲去了。我为此特意打听了一下,听说那孩子逃跑了——嗯,带着被石头砸烂的脑袋逃跑了,勇气可嘉,可惜我们谁也没瞧见。”

说到这里,玛丽停了下来,她觉得有必要给形容扭曲的伊丽莎白一点儿时间缓一缓情绪。

伊丽莎白果然不负她的期望,没过多久她就开口了,以一种干涩的嗓音问说:“为什么不把这事儿告诉爸爸?”

“问得好”,玛丽赞赏说:“这就不得不提到我刚刚说的事件的逆转与否完全取决于掌权者的意志这件事了,确切地说完全取决于大人们的利益需求,而这种技巧是可以在任何事件任何环节上加以运用,其效用就是使事件的发展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推进。

现在,我就具体来向你揭示一下如果大人们有心可以怎样扭转局面。

爸爸他们选择第一时间封锁济贫院是正确的,这让他们站在了可进可退的位置。

如果想使不利于自己不利于这个地区名声的消息尽可能被压下去,就得将疯姑娘完全抛出去。反正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精神失常的她已经不可能站出来为自己辩护了。不妨就略过她正在遭受侵害的事实,断绝她以正当防卫为名翻案的可能,彻底坐实她杀人犯的罪名。

要达到这一点可以这样做,先放把火烧毁济贫院,把里头所有的罪证包括档案文书等证据全都烧毁,再找个院里本来就快死的人给他按上个纵火犯的罪名,这样无形中可以震慑院里少数的知情者。不出意外,他们一辈子都不会说的。

然后就推事官父子的冤屈登报宣传,这样有利于引出推事官夫人及其女儿。等她们出现,律师就可以出面引导着将现有的有力证据交到她们手上,由她们出庭为丈夫和父亲的名誉进行抗争。

期间可利用报纸报道混淆视听,隐晦地引导公众将目光集中在受害者及其遗属身上,国民看向受救者的眼光将会逐渐变异。现有为了维持社会稳定强制性抓捕贫困者入济贫院的救济制度也将就此被推上神堂,那些小偷强盗的预备役理当受到更加严格的管控。现在托利党还在想方设法要将咱们辉格党人的领导者拉下首相之位,这个无情的济贫制度也是其中一个攻击点,但咱们只需这一招就足够粉碎他们的企图,社会舆论不久就会全面倒戈。

而一旦大法官的锤子在法庭上落下,此事盖棺定论,整个大法官庭也就被绑上战车了。假以时日,即使换了个人做大法官,也会为了维持法庭的威信永远将错就错下去。

而受害人的妻女在事后将会受到来自社会公众成百上千的善意补偿,她们就能由此一举扶摇直上。为了保有已获得的名声和地位,她们拼死也会保守这个秘密。

这原本就是上帝的打算,稍微产生偏差的不过是原本也该功成名就的丈夫和儿子提早死亡了而已。有点儿缺憾,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如此一来,也算是正本清源,恢复原状了。”

玛丽说到最后,发出一阵冷酷地嘲笑,伊丽莎白恐惧地抖如筛糠,她怕得骨头都在打颤,但却并没远离她,反倒向她又靠近了些,就好像紧靠着壁炉取暖一样。

忽然她问了个问题,声音破碎而颤抖。

“凭什么说上帝的旨意就是这样的?玛丽,我打赌你是在胡说八道。”伊丽莎白说这话时嘴唇刻意上翘,想显得自己是在开玩笑,但很可惜失败了,她的眉梢眼角都隐隐透露出了疯狂的味道。

那说明她的内心其实已接受了玛丽的假设——实在太有可能了,她怎能不信?

玛丽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你不该问我,该去问上帝。他的偏颇太过刻意,结果在我眼中就成了处处破绽。怪只怪推事官吧,也是他自己暴露了最有可能的发展轨迹。这位一家之主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济贫院的女人们施加暴行了,他喜欢漂亮女人不是秘密,就是在路上看到你们亦或妈妈都要不知进退的多看两眼呢。

他的手段很高明,对于一切有关他前途的规章制度都像嵌在心脏上的血管一样熟悉,头脑又灵活,那还有什么不可干呢。

我倒怕我说了他的坏话,爸爸又一时冲动的信了我,要被他倒打一耙的告上法庭呢——毕竟我敢打赌,爸爸他们这会儿还没找到那孩子的尸体,而没有尸体就是没有杀人案。

哈,处理的太漂亮了,账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在处理这种事上,坏人也是懂得经济效益的,他们时刻都在追求最大化的利益和最小化的责任。

意外死去的人可以做成病死,病死的人可以做成被亲友接走,被亲友接走的人可以做成逃离了济贫院,那可就长着翅膀也找不着啦。

反正上面来巡视或者外头有人来探视的时候只要把院子里现有的人员收拾干净,可爱的孩子们放在最前排站一站,他就依旧是那个干净善良,生来就为了扶贫济困的济贫院推事官大人。

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绪难平,忍不住怀疑我们的上帝是否也是坏人们的上帝。否则为什么有人能像他这样无法无天还不受惩罚?是不是暗地里有谁在包庇他,有谁在默默协助他,还是干脆所有人都同流合污了,自古权、钱、色无法分家呐,谁还值得信任?

对我们这些羔羊来说,那是能叫我们寝食难安的恶心关系。而对利益既得者来说,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牢不可破的关系链支援,那些人才会如此的有恃无恐。”

伊丽莎白瞠目欲裂,她两眼发红,随着玛丽的讲述,恨得银牙紧咬,齿间禁不住发出咯咯响声。

“这才哪到哪儿啊?亲爱的”,玛丽拦过她的肩膀,吻了吻她的鬓发温柔道:“我还没指出你真正理解错误的地方呢。”

伊丽莎白为此浑身一震,玛丽轻笑道:“是的,此事最大的疑点,疯姑娘在里头扮演怎样的角色呢,为什么非得是她不可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无疑就是我会受到神明唾弃的最大理由。原本要死的人就是她呢——在上帝的死亡名薄里列着的小天使儿。多漂亮的孩子,又可怜又可爱,还很坚强,我舍不得她,就把她从名薄里替换掉了。

可惜了,真相不是原本就愤世嫉俗的疯姑娘真的变成了杀人犯,而是受到侵害准备逃出去的好姑娘走投无路之下奋起反抗却被看成了愤世嫉俗的杀人犯。

丽萃,我们是幸运的,一直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好在在预料得到的某一天总能报答的了。但那姑娘很不幸,她遭受了侮辱,求告无门。她的母亲死在了她前头,她即使保护不了她,也不肯像她母亲那样懦弱认命,她是准备逃跑的。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心还不够狠,如此虚弱的她如果妄想逃跑肯定会被那对父子抓住,最后像她的母亲一样死于非命。

而她死后,由于暴雨袭击导致房屋倒塌的济贫院可不会因此在本不该受到救济的时间受到额外照顾收到大笔金钱。这时候她的尸体就是个好借口了,有人因此遭遇了死亡,这样的新闻总是更博人眼球受人同情的。济贫院最终依旧会得到有效的救济,就像这回一样过度的救济,而这又会成为推事官本人的功绩与本钱。

我注意到了报纸上最新公布的救助条例,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了推事官已经在保荐名单上了,这次的事如果处理的利落又妥当,他是注定要升官了。如果不是我擅自把救济的时间点提前了,给了那姑娘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小小的鼓励,这一家人铁定得发达。

真正的受害者呢,她的死亡却无人关注。若是如此,现在这样的情况还是好的,她只是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帮她了,她仅是认定了这世间没有好人了。

她的内心就是在这样的重压下崩溃的,那双孤零零的大眼睛在黑暗里无数次哭出血泪来,心得有多疼啊!我怎会不了解呢。可是只有疼得破碎,疼得掉下肉来,才能够得到疯狂反抗的力量。

其结果你也看到了,风暴肆虐的条件已经齐聚,记者、警察、法官等等要素即将粉末当场,平衡马上要被打破。除非三镇的世家家主打定主意要联合起来为虎作伥,否则已经没人可以只手遮天了。”

“来不及啦!”伊丽莎白忽然抱头痛哭说:“爸爸他们把济贫院翻了个底朝天,账目都做得天衣无缝,人员来去也有迹可循,死亡证明上也附上了三镇医生的诊断记录,总不能说医生们全都是同伙吧?而更早的记录就算发现了猫腻也已经死无对证了。这让你说得那些都成了推断,缺乏能够加以佐证的铁据。而交接案件的派遣员马上就要到来,到时候就不是阿尔曼先生等人可以左右的了。这样的案件肯定要上诉大法庭,而现任大法官又是那位油盐不进的威廉爵士,他不会考虑这件事会发生完全是事出有因。爸爸向剑桥法学院的教父他们求助的结果根本不容乐观,从他刚才匆忙出来难看的脸色我就看出来了。

你太刚愎自用啦,玛丽,你早该把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的,哪怕这会使爸爸收到法院的传票,他也会义不容辞。至少他能出面救下那个可怜的姑娘,也就不会如此遭受良心的谴责,整整一个郡的绅士们都神经衰弱啦。老天爷啊,现在这样就算上次那姑娘自己侥幸活下来了,这回你又叫她怎么办?!”

“得了,难道你觉得我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我已经说了那是因为我认定的对手并不止一个,确切的说在我眼中的恶棍并不止推事官一家而已。爸爸他们既然调查了这么多,恐怕也已经有所察觉了,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不无震惊地问。

玛丽转过头去正视前方,在黎明的微光下她那高挺的鼻梁显出了几分冷硬的味道,她说:“我不会告诉你更多,你确实很聪明,丽萃。这从你仅凭父亲他们意外透露出的细节就能推理到如此程度就可见一斑了。但这种程度的聪明在我看来还稍欠火候,说实在的,只有表面的坚强是没用的,知道的太多我怕你就该提早去见上帝了。”

说到此处,感受到手腕上伊丽莎白手指的痉挛,玛丽无奈地回了头,她看着她,爱惜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虔诚的吻。

“你不明白吗?如果我注定要下地狱,那我希望只有我一个人呆在里头。我不能接受看到你们在这般青春年华就在离我更加遥远的天堂对我招手微笑,那不公平——我脑海中的情景该是你们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幸福自在地翩翩起舞。现在你们在人间,即使我身处地狱也能看顾得到。等我哪天呈尸荒野了,你们再到天堂去吧,这样兴许我一抬头还能继续看着你们。你们跟不上我的,以前就不行,现在更难了,别来受这份罪。”

伊丽莎白听了她的话肩膀抽动着泪如雨下,在她为此泣不成声之时,玛丽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不用这么伤感,丽粹,我只是说着玩的,暂时你还不必忙着想象将来要怎样替我收殓。可另一个姑娘呢,如果所有人都袖手旁观,至多几个月以后我们就要去伦敦花果市场给她收尸了。”

这惊醒了伊丽莎白,她压下了发现又被玛丽捉弄后心里又羞又恼又悲痛的情绪,一下子就止住了哭泣抬头说:“先说这个!”

“先?”玛丽嗤笑说:“那也就意味着还有后喽?你可真顽固。”

伊丽莎白拧了拧鼻涕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回敬说:“彼此彼此。”

玛丽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我可没你这么难缠,对我来说解决方法一直都很简单。这世界上很少能有什么东西能达到完美无缺的状态,没找到证据只是没找对方向。财务记录没有问题,有找供货商一项一项核对过吗?人员记录没有问题,有与实际去向逐一比对过吗?只是看报表的话也不过是按报表定下的计算规则重新计算一遍而已,当然不容易找到过错。就拿人口去留问题来说吧,即使找寻失踪人口本身很难,谁失踪了总是好找出来的。远的不说,如果能确定我见过的那孩子的去向,想来就足以定罪了。”

“问题就是找不到她的去向,而且也没那个时间像你说的那样做。阿尔曼先生也曾提审过最可能知情济贫院内情的疯姑娘,但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连琼斯医生靠近她都会受到攻击,光是给她治疗都花了不少精力。”伊丽莎白低声说着,她已经没多少力气了,还要跟玛丽重复这些基本情况,也实在是烦到了极点。

“我说的不是那孩子的实际去向,而是记录里显示的去向。”

“那又有什么区别?”伊丽莎白叹着气问,她的眼皮渐渐沉重,哭太久已经让她很累,可供思考的余地不多了。

这会儿她正强撑着控制住自己想打哈欠的欲望,见玛丽这般说不通,她也甚为无奈。

玛丽一边将她抱进怀里给她提供肩膀,一边冷哼说:“区别在于如果记录上显示着孩子失踪了亦或逃跑了,而我们又在济贫院内找到了尸体,那写下记录的人可就罪无可赦了。那个孩子的情况注定不能做成这两种情况的之外的任何一种,连意外的不行——她若死了伤口便自动能证明那是他杀,如此一来真个儿铁证如山了。”

伊丽莎白即使即将陷入沉眠听到这话也条件反射地激灵了一下,她猛得拉住玛丽的衣领迫使她与自己面对着面无法逃离。

玛丽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指节略显挑衅地说:“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人即使翻遍济贫院的每一块砖头也无法找到本该被找到的尸体,大家都忘了,济贫院的原址是都绎时期废弃的修道院,那个地方后院的墓碑显示那里原本就有下葬功能。何必把眼光局限在房屋内部以及那些无辜的花圃上,一具棺材里躺两具尸体又能怎么样,人都死了,谁会有意见?”

在这种避无可避的对视中伊丽莎白终于确认了答案的真实性,虽然这个可恶的丫头从头到尾态度都让人极度恼火,说的话也让人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但这回她敢肯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不呢?虽然还没有验证过,但这种假设一听就知道极有可能不是吗?而如果这是真的,那就真成了大伙儿翻盘的武器了。

想到这儿,伊丽莎白就像回光返照一样情绪又有了那么点儿小亢奋。

可激动过后,她又记起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有可能就像玛丽所说,情况随时有可能发生反转,如果家长们察觉到这件事会对自身利益造成威胁,而大多数人又一致同意不该让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失的话。

她想到了以前曾看过的故事情节,这让她感到了惶恐。她再度变得焦躁,声音也变得又尖又利。

“他们会把多余的尸体挖出来烧掉的,混着地里的麦秆一块儿烧个干净倒进水里。噢,男人们是多么热衷于政治啊,如果咱们的政党领袖因此被人打倒了,他们一定会这么干的。”

玛丽初闻这番极富创意的发言不免有些呆滞,回过神来她哭笑不得地说:“所以我才认为不该什么都让你知道,不过这回是父亲和那些不靠谱的先生们开得头,可不能怪我。

醒醒吧,丽萃,这种假设不成立。

首先一个,挖别人的坟,扰乱亡者的安宁,最后万一被别人发现只是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这种结果不论在哪个国度代价都是很大的,极易激起民愤——终归谁也不想自己死后也享受这种待遇。

其次,虽然暂时还无法明确巡回法庭的到达时间,但苏格兰场派遣员的抵达时间是明确的,至多下午一点人就会到位。就算有人想现在就展开行动,从挖掘到真正找到尸体并将之烧毁,这一整个流程不是今天一天就能走完。

再次,虽然政治是一门很乏味的学科学不学无所谓,但我认为咱们自己家的家史你还是应该充分熟悉起来的。

贝内特家站队辉格党也不过是最近几十年的事儿,在曾祖父那一辈,咱们家都还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托利党。贝内特家是老牌乡绅嘛,如果不是爷爷和爸爸接连两代知识精英的叛逆意识太过强盛,爸爸又娶了门第低微的妈妈,我们家恐怕是不会贸贸然就转向以标榜自由的新贵为主的辉格党。若是如此,现在咱们家恐怕还是哈福德郡大名鼎鼎的托利党钉子户呢。毕竟如果妈妈的出身为人不能为同样出身老牌土地贵族的夫人们接受,咱们几个也就没有前途可言了。

这一点三镇的老牌绅士家的情况也都差不多,就像阿尔曼家现任当家太太就是苏格兰地区棉花商人的女儿,拉斯夫人的祖父那一辈也还不闻其名,说起来这些人的出身都是半斤对八两。

不过这是近年来经济发展冲级了固有阶级结构造成的必然变化,细论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困倦,就此略过不提好了。

咱们只要知道即使是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党派之间的界限以及党内之间的界限其实并不像咱们通常以为的那么肤浅就行。

辉格党和托利党除了选举时期,通常情况下可并不完全是那种可以拿刀刺死对方的敌对关系。而党内呢,更不可能像一颗铁质铅球那样纯净凝实。

现今的辉格党是代表着一个群体的力量没错,但即使同处于一个群体,也并不代表相互间就亲如兄弟了。

再讲的通俗易懂点儿,现任的党派领袖已经让他的支持者们感受到了动摇,几次上议院投票票数几乎追平已经让辉格党有了摇摇欲坠的架势。辉格党还能执掌内阁,目前仅仅是倚靠摄政王的破格宠幸。

大选就在眼前,如果不找点儿事情推波助澜在党内自行撤换掉现任不称职的领袖,就此塑造一个勇于改革的党派形象。下一次摄政王为了使现有领袖能够留任,就不得不牺牲辉格党的部分提议,去平衡托利党长期游离内阁的不满情绪了。

而这几年由于粮食不断涨价,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占据着为数不少土地的托利党会更加强大。光是倚靠摄政王的信任可不能作为一个民主国家党派的立身根本,再不进行自我革新,下一次投票,辉格党就要开始丧失主动权了。

回归到最后,哈福德郡的人口基数不少,当然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渣滓,一些蠢货,但大体上我们并不缺乏那种信仰“迟到的神明总比永远都到不了的神明要好”的人。而就是他们这种敢于尝试,不怕犯错,不耻纠正的人在这个群体里占了上风,我们生活的环境才能在总体上维持现有的一种安定平和。

这里头的代表就是咱们的父亲、阿尔曼先生、拉斯先生以及布鲁克先生等等一干人,他们具备的可敬的骑士精神和洁身自好的绅士品格引导着整个地区的道德风向以及以此构建的互帮互助的社会体系。

如果仅仅为了眼前可见的利益得失就牺牲掉疯姑娘,打破原本以人道主义关怀为主惩戒为辅的统治根基,那只会得不偿失。善恶的界限一旦混淆,再想厘清可就难了,因此一开始就不容践踏,这一点他们比我们更懂得多的多。”

玛丽坚持把话说完,而此时伊丽莎白已经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见此,她用左手固定着伊丽莎白的后脑站了起来,站定之后,她将右手伸进她的膝窝处一个发力将她抱起来就朝楼上走。

黎明的黑暗已渐渐消退,第一缕微光掠过书房门上油光发亮的铜把手,照亮了一楼阴影处那张玛丽曾躺过一个晚上的陈旧地毯。

隔着一道门,书房内部好几位先生已经冷汗津津地站立了良久,离门最近的阿尔曼先生手掌还搭在门把手上。

确认外头没人了,他才收回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干笑着回头说:“老朋友,我这样说你可别生气。当年我母亲就曾断言你家老三会是个儿子,结果居然不是,说真的,真t、m可惜了!”

人群中不少人因为他这话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在没人笑出来,否则贝内特先生这会儿就不是面无表情,而是脸色铁青了。

他郑重地弯下腰来给大家鞠了个躬,而后挺直了背脊说:“我的女儿不懂事儿,今天的话还请大家当做不曾听到,就当是朋友们出于对我这一族悠长历史的一点儿微末敬意吧。”

这话说的太重了,所有人都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们排着队鱼贯而出,就好像战争期间他们会做的那样。

贝内特先生取了帽子亲自送他们出去,一直送到院门外,他又鞠了一个躬。

位于三楼的玛丽看到这一幕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在贝内特先生回头看向她房间所在方向之前,她灵巧地躲入了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