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语乔伏在案几上,足足一个时辰,才收笔,晾干墨迹,赶紧叠了起来,塞进了信封里,这才唤来人伺候。
喜禾喜裳看着手里的信,不禁相视而笑。看得韩语乔一愣,真不知道她写次信就能有把俩丫鬟兴奋成这样的功效。
韩语乔舒展了下微微僵硬的筋骨,交代喜禾:“把信交给王爷指定的人手,告诉他务必将信送至王爷手中。”
“是,姑娘。”喜禾应下。
她见姑娘说的如此郑重,隐隐感觉事情不太像她们所想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既然姑娘这般重视,那么好好完成姑娘交代的嘱托便好。
韩语乔并未让喜禾直接走,吩咐完,接着从荷包里拣出两粒金瓜子儿,放到了喜禾手里。喜禾会意,这才退下做事了。
韩语乔由喜裳伺候着歇下,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她时常睡不着,心神摇荡之时,便会盯着绣有大红洒金的蔷薇花朵的锦帐看的出神。
连她自个儿都不明白为何没有将这帏帐给撤下去,要知道,明明喜欢的是白玉兰啊。
同样,那么对于楚予和赵顯,心里的繁芜又该如何理清。
楚予,风流少年,一表人才,韩语乔从幼时起便以仰望的姿态注视着他。
她年幼无知的小脑袋里装满了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眼中,楚予既长得前所未有的好看,又温文尔雅,气质非凡,还有着羡煞旁人的门第出身,是长辈口中称赞不绝的好苗子。
那时还不能想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甚至作为女子,都羡慕不已,常怨老天把所有的好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不公平。
现在,终于理解,命运不仅公道,还如此果断,容不得反抗。
如果说楚予是她少女的粉色梦想,那么赵顯就是她命中突然杀出来的黑马,惊乱了春闺梦里人。
死皮赖脸的纠缠也好,威逼利诱的恐吓也罢,不管经过如何,结果终归是将一颗心放在了靖王身上。
靖王在身边时,觉得些许唠叨,脾气一上来,这人最是难缠,她会感觉烦躁不已;靖王离京在外,不能像往常一样三更半夜跃窗来看她。就连一封书信都要经历数日才能抵达对方手中,寥寥数语,不足以解相思之情。
这时,韩语乔真正体会到想见而不得见,才最叫人心痛。
然而她不知这一封不长的书信又叫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有喜有忧。
近些天来,偏南地区多暴雨,尤其在符殷县境界。大厅之内,靖王召来众将士和几位信得过的官员,商讨如何讨伐青莽山上的一伙人马。
由于天气的缘故,故而将计划一推再推,往后延续了已有七、八日之久。
青莽山地势险峻,树木丛灌遍布。如果强攻,难度很大。加之对方实力不容小区,如若不能将其一举歼灭,后果可想而知。
“王爷,如果此时攻打青莽山,怕是对我军不利。”一位身穿银甲的中级将领不得不将自己的忧虑说出口。
听他一说,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往屋外瞅了两眼,哗啦哗啦的雨声仿佛敲打在人的心间,让人不得安宁。
听着众人的纷纷附和,靖王狠狠地皱了眉,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桌面上。旁人见身为统帅的王爷不发话,都下意识地看了眼靖王,他那如墨般的眼神愈发深邃晦暗。
有了青莽山的地形图,有了人在内部接应……这些都是他们的优势所在,可光是一个月的雷雨天气就将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
面对非人力可抗衡的自然状况,楚予也实无良策,也是赞成待天气状况好转以后再行打算。
屋内静谧的可怕,就在气氛尴尬之时。有靖王的贴身近卫轻声进来,附在赵顯耳边低声轻语了几句,然后将一封保存甚好的信件呈递给他。
楚予眼睛从侍卫进来之时就不曾离开过赵顯的面颊,所以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也被尽收眼帘。
空白的封皮,薄薄的两张纸,掂在手里分量轻的很。可在赵顯的心里却重的的厉害。离开多时,韩语乔从不曾亲手给他一份书信,现在忽然特意交代人送消息,可是有事情发生?
赵顯捏紧手里的信,忐忑不安的撕开,慢慢展开信纸。众人也听着动静,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爷手里的动作,不由在心里猜测,何人捎来的信,信中又说了什么?在关键时刻,一切相关的信息都格外重要。
然而,赵顯打开书信的一刹那,差点忍不不住笑出声来,这写字跟闹着玩儿似的,也就韩语乔能做得出来。
字虽然歪歪扭扭,可是内容却让他再笑不出来。
韩语乔在信里说,这件事情极有可能是朝中大臣与外敌联手,欲要图谋大熙的山河。
即便不能亲自问问她身在京城,为何会知道这些秘密中进行的事情,但兹事体大,赵顯不认为韩语乔会以此为儿戏。
从未读信读的如此这般细致,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深刻的烙在他的脑子里。读完了正文,赵顯才发现,字里行间没有一句是关心、问候的话语的。
分开了这么久,竟然都不想他。这个女人还真是心狠到一定境界了。
赵顯撇撇嘴,面露不悦。不甘心地再浏览一遍,还是没个字眼是有关于他的,浓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不过,赵顯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神色有些缓和。在落款的左边,有一幅插图,本以为是她无聊之中的涂鸦之作,但细细看来,却不尽然。
此画简笔到略显粗陋,寥寥数笔,只勾勒出一个女人的模样,只见她手捧腹部,好像在仰望着什么。
画中之人必然是作画的人,那么微微隆起的腹部是个什么意思?赵顯不由蹙眉,疑惑不解。
半晌过去,赵顯捏着手中的信纸,翻了翻,意外发现在信纸的背面一个小角落里,还隐藏着另外的一幅图画。
那是一个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孩童,站在长亭外等候的场景,似乎在翘首以盼,希望孩子的父亲早日归来。
顿时,赵顯恍然大悟,喜上眉梢,甚至不管身在何处,笑出声来。
众人看着王爷神色转换的如此迅速,对信中的内容更加好奇起来。可王爷独自乐了半天,也不见有和他们分享的意思。
待赵顯从韩语乔得孕的欢愉中回过神来,几句话打发了好奇的观众,单独留下了符殷县令,楚予。
自从把事情点破,就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和平的日子里了。这段时间以来,即便是商量公事,偶尔有眼神的接触,也是楚予先避开视线。
他们的关系仅此上级与属下。
楚予随着靖王到了里间,屏退了所有侍从,更是叫亲卫严守在屋外。这么郑重的氛围,倒叫楚予内心激起波浪来。不禁在心里推测,赵顯找他所为何事?
“王爷,留下官在此可是有要事?”楚予看着他问道。
赵顯清了清嗓子,极力压制住内心的狂喜,先将正事摆出来:“这是韩语乔寄来的信,你看过后就知道了。”
事情与楚相关系甚密,楚予也难逃干系。这件事情容不得马虎,必须要理清楚,弄明白。
楚予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信纸,快速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是发青。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呓语般喃喃:“怎么会?父亲怎么会与这些心怀不轨之人共谋?”
此时,赵顯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初的镇定、冷漠,看见对方这样的反应,嘴角更是毫不掩饰地牵起一丝冰冷入骨的讥诮:“楚相的秘密,作为儿子的你又能知晓多少?他做下的事情,又岂止公布于世的那些?”
楚予只觉头部忽如其来的剧痛,不由扶额。父亲曾犯下的过错真的如此之大吗?与敌方私|通,可是通敌卖国的大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为何还会留着他和妹妹的性命?为何要让他如此负罪的活着?
昔日里温润如水的眸子里一片灰寂,心情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现在分不清内心深处的是恨,还是无助……
“为什么?”楚予因这话震惊地抬头,直直地看着赵顯。
赵顯眼中冷光乍现,他还有资格来问问什么?
“韩语乔!”靖王嘲讽一笑,然后赌气般地一声冷喝:“就是因为她,你们兄妹二人才得以保命。”
尽管残忍,可是眼下,赵顯就是想叫他清楚明白地知道,是因为韩语乔的缘故,皇帝才没有赶尽杀绝,是因为韩语乔会成为靖王王妃,他们才能毫发无伤地活到今时今日。
楚予听完他的话心痛如绞,万念俱灰,缓缓地说:“与其这样苟且偷生,还不如死了来的干净。”
他承担得了从荣华跌落至低贱的屈辱,忍受得了被流放的遭遇,可是将心爱的人拱手相让来换得残喘的生机,这般无法抑制和发泄的羞辱和恼恨几乎吞噬他的理智。
见他恍惚的模样,还说出这么不争气的话,只觉得韩语乔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不由再生怒意,回身狠狠给了楚予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用了十分的力道,楚予被赵顯打的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嘴角立即便流出血迹,他头昏目眩,尝试了一下却未能站起身来,不得不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不能死!”赵顯断然回绝,沉思了几息,才努力平静地道:“她会难过。”
楚予闻言,目中闪动水光,哑然地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唯有提及那个人时,赵顯才会目含柔情,大概想到了高兴之处,于是就笑了起来,一下子将楚予从地上捞起,手拍了拍他木然的脸颊上,道:“本王见楚大人伤心至此,看你可怜,就告诉你一个高兴的事情,靖王妃有了身孕。”
最后一句他说的声音很轻,但楚予却听得真真切切。这可真是件大喜事,他想笑,想大大方方地向靖王道喜,却无法忽视心里泛滥的酸意。
楚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靖王处走出来的,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的布偶一般,直到在外面檐廊下遇见了九凤,他才察觉到回到了县衙内。
九凤未曾见过楚予这样失态的神情,十分惊讶地看着他。
“楚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九凤关切地问。
可是楚予就那么站着,面无表情,不回答她的话,仿佛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表情很是木然。
“大人?”九凤看这情形,赶紧拉住楚予,放大音量,试图叫醒他:“大人,您别吓唬九凤啊,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楚予怔然,眨了眨酸涩难当的眼睛,看清楚了身边的人,原来是大当家的,九姑娘啊。
就在九凤以为他清醒过来时,就听到楚予无比落寞的嗓音,暗哑无力:“陪我喝酒。”九凤上前扶着他,点了点头,回道:“好。”
“陪我喝酒,我要喝酒,陪我喝酒……”楚予喃喃反复着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听得九凤心里宛如刀割。
楚予从来都是温和儒雅的形象,不曾因为何事落魄到这般境地。她知道,能让楚大人如此失落伤心的事情不出两件,其一就是他曾经经历的家中变故,另一件就是因为心里那个念念不忘之人。
九凤眸中闪过痛处,感觉眼眶有点发热,放下许多顾虑,试探地将额头和楚予的相抵,轻轻吟道:“大人,九凤会陪着您的,求您不要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