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林月儿的老宅“偶然”遇见之后,苏令尘就死皮赖脸在林月儿的别院中住下了。说是别院,其实不过是当年林父带着她逃离瘟疫肆虐的城池时,在城外山腰上建立的竹屋。这里鲜有人迹,依山傍水,倒也不失为一处世外桃源,也好保护自己的女儿免受外人非议。
林月儿并不经常进城,只有在每月月初需要用自家种的蔬果和鸡蛋去换些粮食时,才会乔装打扮一番进城。这是因为林月儿自小便一直被镇上的人视为“不祥之人”,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体力耗尽虚脱而亡,偏偏那一日还有坠星划过天空,被左邻右舍视为凶兆。三年后,就好似要验证林月儿是“扫把星”一般,天降大灾,镇民四散逃离,却总有人记得这家的晦气。后来的人又因这父女俩是瘟疫的幸存者,而对他们敬而远之,传言新旧相加,越传越邪乎,甚至有人说林家老宅常有蓝色的鬼火围绕,害的林家父女俩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林父原先是镇上的教书先生,好不容易洪灾过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重建了学堂,却终究是人言可畏,索性带着女儿远离那些是非争议,在竹屋里过起与世无争的日子,除了偶尔回到镇上,总免不了遭些白眼和谩骂,生活倒也算得上是安宁。不过,如此祥和的日子也并没有维持很久,林月儿十岁时,林父也积劳成疾,不久也随着他妻子去了,留下半屋子的书籍和一句遗言,希望能和妻子一起葬在老宅。自此,林家老宅又添了一座新坟,林月儿身上也多添了一条克死父亲的“罪名”。
林父离世后,林月儿一直孑然一身留在这山林之中,相伴的除了那屋里的书,便是院中的鸡鸭和偶然救下的一条小狗,因为是在冬天抱回竹屋的,便随意给了个名字叫做“冬仔”。春去秋来,冬仔如今也是一条老狗了,却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月儿身边,苏令尘刚来竹屋那会儿,只要靠的月儿太近,冬仔便会发出警告般的低吼,这让苏令尘多少有些无奈,当初邀我来竹屋的也有你小子一份,怎的你如此嫌弃。眼下,苏令尘已在竹屋里“暂住”了大半年,原来窝着的窝棚早已收拾成了一件精巧的屋子,连原先月儿住的竹屋也被好好翻新了一番。苏令尘包揽了所有的粗活,平日里还真的去城里表演戏法,换些粮食回来,当然他时不时也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胡诌个其他的身份,身为龙子竟然要抛头露面地逗凡人开心,简直是可以刻上天书的奇闻啊。一天一天,苏令尘发现自己其实也很享受这般男耕女织的简单生活,林月儿生性善良,时不时往家里带些受伤的小鸟小兽,治好了再放回山里去,两个人的日子虽然简单却从不乏味,闲时便在林中采药摘野菜,加上林月儿也是饱读诗书,两人还可吟诗作对,或是论上几句。
苏令尘也逐渐确定了,林月儿便是他要寻找的第十位龙子,不,应该说是龙女。
龙族本就是神胎,托生于凡人必定折损凡人寿命,这就是为何林月儿的母亲会在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这是孕育了神胎之后的油尽灯枯。林月儿的生辰八字和当日星象所示也吻合得分毫不差,最重要的是,苏令尘发现,林月儿情绪稍有波动时,会不自知地燃起冥火,镇民当初在林家老宅见到的鬼火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正是因为见到了林月儿的冥火。只不过,林月儿的道行尚浅,还未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更别提控制这股力量了。
“人已寻到,一切安好,数月即归”。苏令尘搁下笔,回头恰好看见林月儿捧着木碗在院子里喂鸡鸭,冬仔跟在一边,兴致来了还满院子地追着兔子跑,这一院的鸡飞狗跳,在苏令尘看来却如此有趣,心里突然觉得就这么过一生也不错,下一刻又纳闷自己怎么会有凡人的想法。他将刚刚写好的信纸折了几番,不消一刻掌心里便飞出了一只鹂鸟,如箭一般往龙域的方向飞去。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苏令尘搁下笔便记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眼见日头初升,急忙挑上戏法道具往镇上去,未出院门便瞧见了月儿正在院门口蹲着,费力地擦拭着竹门。苏令尘悄没声息地走了过去,院门上还未擦净的“扫把星”三个字清晰可见。
“他们又来了。”
月儿冷不防听得后面传来声响,惊得一哆嗦,回头见是苏令尘才放下心来:“可不是嘛,明着不敢来,只会暗地做些晦气事儿。”
“早说在附近做些陷阱,也好给这些人一些教训。”在苏令尘上回的“把戏”之后,镇上的居民对于他们的恐惧又增加了不少,偶尔上城里一趟,这些镇民也是绕道走,或是躲在角落里指桑骂槐地咒骂几句,不似从前明目张胆地欺辱。不过也总有几个所谓“胆大”的后生,敢偷偷地来月儿他们住着的山间小屋,不是泼个墨,就是倒些泔水或是死去的小动物在门口。苏令尘几次想要让这些人吃些苦头,都被月儿拦下了。
“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腻的。”林月儿说着手上的活倒是也没慢下来,院门上的墨迹渐渐被擦去,“你起这么早,是要去城里么?”
“恩”。苏令尘晃了晃肩上的行李,“早点去能占个好地界,得了钱,给你添几件衣裳。”
“我衣裳够穿,倒是你,自打来了也就这么两身……”
“我一个男人要那么多衣服做什么?倒是姑娘家,总该在最能打扮的时候好好打扮,还能嫁个好人家不是?”
“说的好像我爹一样,要是今天真能挣几个钱,你给我带些绿豆糕吧,爹的忌日快到了,他爱吃这个。等我忙完了,便去山里折些花草。”一旁的冬仔立起耳朵冲着苏令尘“呜”了一声。
苏令尘对上了冬仔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不觉有些好笑:“知道了。也会给你带些的。”
估摸着月儿望不见自己了,苏令尘便顺势把身上的行头扔进了一边的草丛里,住了这么些日子,镇上的人早就识得自己和林家的关系了,当然也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对象。为了省些麻烦,这些日子以来苏令尘索性换了面容,扮作商人进城,费那些事儿给凡人变戏法作甚?
今日给家里那丫头添置几件衣裳,顺便去林家的老宅看看,在那丫头去扫墓前,还是先行查看一番为好,省得让那些刁民平白给丫头添堵。
还没走几步,头顶传来一声长鸣,停住了苏令尘的脚步。
“好久不见了,朱雀。”苏令尘头未抬,嘴角一翘,抚了路边的树墩顺势坐下,这一世他还不需要以锦都国主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因此人前人后不用伪装用的都是自己原来的面貌。他身姿俊朗挺拔,一个树墩子也被他坐出了龙椅的感觉。苏令尘的话音未落,一只赤色凤鸟便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羽翼一撤,现出了红衣女子的身形:“朱雀拜见主子。”
苏令尘这才意识到,近日自己的思绪总是围着林月儿打转儿,竟忘了昨日玄武提前传来的书信,提及朱雀近日会赶来商谈要事,只是没想到朱雀的速度这么快,隔日便到了,想必是什么她和玄武两人商谈不下的要紧事吧。
“这么急着找我,可又是圣都的那位出了什么幺蛾子?”
苏令尘说的这人正是圣都国主衡夜,在九子中排行老二,虽身为龙子,按理本应守得天地正气,修得平心静气,但这位龙子却是格外争强好胜的性子,长久以来一直不满屈居第二而未能获得长子地位,誓要让自己的龙域成为阳界最盛的都城。这原本并不是什么问题,国力昌盛,百姓安居,这也是父神和龙子们的夙愿,只不过这衡夜的做法实在是冒进得很,城中的百姓但凡能走得动道的都被拉去建造宏伟都城,集市,商道,老弱病残就给工人们搭个下手,递个水,妇人们则大多被派去生火做饭,苦了的是那些青壮年,起早贪黑地搬砖加瓦,或是上城外搬运材料,三天两头就有死讯从工地上传到各门各户,不是做工累死的,就是被城外的妖魔鬼怪伤了性命的,苦不堪言。再者,这天地人世创立不过百余岁,城中百姓的数量还不及现在的四分之一,衡夜便将城外一些村落里的原住民也一并拉来,一时间圣都虽然城池林立,但却民不聊生。
苏令尘和另外几个龙子或多或少也修书来劝告一二,只是龙子们本就是父神在这阳间的□□,虽有兄弟的名分,却并未有血脉亲情,衡夜怎么会搭理那个所谓的大哥和这些“后生”的劝诫呢?在劝诫无门之下,最终苏令尘不得不亲自出手,强行放了那些被奴役的百姓,并且将部分圣都土地划分给了临近的苍都,还挑的是圣都最富饶的土地,以示对衡夜的惩戒。同步,苏令尘还修书昭告九域,因为圣都国主德行有失,由自己暂代圣都国主五年,以求让百姓的生活能归于安宁。这样失了面子又失里子的事对于衡夜这般心高气傲的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可又不敢发作,不过要是他知道,这命令颁布后的四年来一直是玄武化作苏令尘的样子代理国务,想必是要气到发疯吧。
朱雀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的料事如神,礼毕起身便回话道:“正是。这数月来,衡国主便宿在玄武处,日日叨扰玄武想要求个宽恕。玄武和朱雀担心这样下去,衡国主会发现玄武的易容,可就不好办了,于是便想来问问主子的意思。”
“哼,他还真是空闲,我虽驳了他国主的地位,但也留了士农工商的差事给他,好让他识得治国之本,怎的还有空来缠着玄武了?”虽然苏令尘自己的都城还未建成,城内也无非是些农耕、兴土木的“小事”,但玄武仍需替自己掌管圣都的事务,就算玄武和朱雀两人再怎么能干,也必定是忙得不得闲的,如今还要应付一个难缠的龙子,看来这次还得自己亲自出面去应付下。
“走,咱们去街上买些东西,然后我同你一道回去。”说罢,苏令尘拂袖起身,领着朱雀往城里走去。
“这么多?!”看着堆了满桌子的吃穿杂货,林月儿不得不挪些到凳子上才好让他们不从桌子上滚落下来。
“恩,今天运气好,得的赏钱多。”苏令尘双手一背,漏出些许得意的神采。屋外的朱雀躲在暗处,甩了甩有些酸疼的手腕,毕竟一路提了这么多物品,她和主子都有些乏了,只是透过窗户,自己家主子还佯装轻松,谈笑风生,朱雀还是第一次瞧见主子那双素日里慵懒的眼睛里闪烁如此明朗的光彩。
想必,眼前这位就是苏主子提过的少主子了。
“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啊?放哪里啊?”看着新买的衣裳,林月儿还是掩盖不住欣喜,比在身上,转了个圈儿:“好不好看?”
苏令尘心里一乐,这丫头还真是好哄,指不定哪天随便给件漂亮衣裳就能被人拐跑了。“诶?你怎么不说话?好不好看?”林月儿见苏令尘面带笑意,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我挑的能不好看么。”苏令尘顿了一顿,扯了一扯自己的袖口,又挠了挠鼻子,这才深吸一口气发话道:“月儿,我要出个远门,你可能得自己过段时日。”
“你要去哪里?还会回来吗?”心里被揪了一下,虽然孑然一身在这山间过了将近十年,但这些日子以来林月儿已经习惯了苏令尘的存在,在父亲之后重又找回了有人遮风挡雨的安心感。生活安宁平静得好似一场梦,林月儿总会害怕有一日这梦醒了,自己又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当然会回来。额,当初教我戏法的师傅过世了,所以……至多半月就能回来了。吃食和衣物我都备好了,门口的柴是刚劈的,用个十天半月绰绰有余了。”
“恩,什么时候动身?”
“这会儿拿了东西就走,我早去早回。”
林月儿转身默默地给苏令尘整理行装,末了把苏令尘送到了院门口:“那个,你节哀顺变。不用担心我,一个人的日子不是没有过过,况且还有冬仔陪着。事情处理完了,你就早些回来,不然”,林月儿闪躲着眼神:“不然后山种的那些果子就摘不完了。”
“知道了,等我回来。”说罢,苏令尘大步地往前走,他能感受到背后林月儿的目光,狠狠心加快了脚步,怕稍有耽搁又平添了不舍,头顶一只赤色雀鸟在空中盘旋翱翔,像在引路又像是在催促。
走出去良久,苏令尘才回头看了看山间小屋,见林月儿的身影已不在院门口徘徊,便念了咒术往自己的龙域腾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