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众人回了锦都后,为了掩人耳目,未到城门前便散了。苏承英以斗篷遮脸,带着玄武绕远走了僻静的林间小道回了王城。过了些日子,白琢寒他们才从白城将军口中得知,从来不缺席国事的苏国主,那日将大臣们晾在议事厅里一个下午,末了,当值的侍从们都懒得再去门口查看国主是否已经回来了。
为了避开王城内外的耳目,也是为了照顾冬仔,苏锦便随着白琢寒他们回了白府,只差了朱雀入王城向国主大人回报。溪宁可是乐坏了,她自小在白府长大,白琢寒等等一众哥哥虽然都颇为宠爱她,但是毕竟都是男儿,有些女孩子家的心事定是不会说的。这不来了个好生俊俏的小姐姐,还带着一个小娃娃,满心欢喜,定是上苍听到了她的愿望,派来给她解闷儿。于是,苏锦来的这几日里,天天被溪宁缠着去逛集市,就连日常里的戎装打扮也换做了寻常女儿家的衣裙装扮。而冬仔也深得榕妈的喜爱,整日里便由榕妈带着,毅然是一对幸福的祖孙俩。
锦都的生活依旧平静,集市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外面发生的事情在灵域的庇佑下,未对这里的人或事影响分毫,就算有人那日曾经看到过蛮荒中映照天际的火光,也只当是天雷坠地或是一只路过的炎螭罢了。
凤舞阁上,白家两兄弟正难得地享受着得来不易的清闲。
“琢寒,”白琢贤给自己和弟弟各自斟了一杯酒:“为兄得给你赔个不是,当初不该让你接下这个任务,想到忘城的事情,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溪宁要哭成什么样子,为兄怕是得愧疚一辈子。”
白琢寒笑笑,心想我家大哥啥都好,就是这婆婆妈妈的性格得改一改,明明担心自己担心得要死,那日为了来接自己差点没把那千里挑一的良驹给跑岔了气,到了嘴边却硬是要拿溪宁做个挡箭牌。白琢寒心下一热,也没当面戳破,只端着酒盅话道:“大哥,难不成你想让我当一辈子的追魂猎人吗?不是你一直告诫我,男子,可以不求功名,不逐钱财,但不能失了担当。经过忘城的事情,我算是明白了,人这一生,无非半生争强,半生扶弱,我虽胸无大志,但绝不会无所担当。”
白琢贤倒是头一回听得弟弟这般恳切的说辞,百感交集却极力不露于声色,抿了抿唇,默默举起手中的酒杯和白琢寒手中的轻轻碰,便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放下杯子,白琢贤想着换个话题,毕竟兄弟间这般严肃的对话并不多见,多数是白琢贤跟老妈子一般苦口婆心地劝导,白琢寒舞着牵神索插科打诨,现在一下子正经起来,白琢贤心中虽然十分感动,但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眼睛斜下楼阁,望着熙熙攘攘的市集,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开口道:“诶?说到溪宁,怎的她今日没有缠着我们带她出来,往日里,要是见你我出门,必是要跟的。”
“她呀。”白琢寒夹了一块鸡肉便往嘴里塞,边嚼边说:“定是又拉着小语去市集玩了,好不容易碰上个同龄的姑娘家,把她给高兴坏了,每天翻着花样玩。”
“眼下可以叫人家一句锦姑娘了,锦姑娘虽然只比溪宁那丫头大个一两岁,看起来倒是成熟稳重多了。你说她会是苏国主的什么人?”自打忘城回来入了白府之后,苏承英遣人来送过东西好几次,回回苏锦都借口用不着,又给退了回去。就连国主在锦都里给她建的一座小宅子,苏锦也看不上,自己寻了一处农家院子,想等个风和日丽的月份就搬过去。让人摸不透她和苏国主之间的关系,说是亲近,却似乎是一个极力讨好,一个全力逃跑。
“不知道,她从来不提苏国主的事情,也不让人问。连溪宁这样百发百中的可爱妹子,都没能套出她的话。”白琢寒摇摇头,如今他也是习惯了叫苏锦冷语,倒也真是因为白捡了一个妹妹而挺开心的。
他举杯将酒喝尽,杯子还未放下,一旁便想起一个熟悉却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哟,这不是白兄吗?好久不见,白大哥也在啊,诶呀,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白琢寒和白琢贤齐齐地把头转向楼梯口,只见苏伦提着一壶酒沿着楼梯晃晃悠悠地上来,他用皮肉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一步三晃得往白家两兄弟而来。看来今日他未当值,锦袍加身,毅然是一副纨绔的打扮,若不是脸上写满算计,倒还真是能装成文武双全的公子模样。
苏伦自说自话地把壶里的酒给兄弟二人各倒了一杯,摇摇晃晃还洒出来不少,寒贤对视一眼,瞬间便领悟到和对方琢磨的是同一件事,苏伦过来的时候,身上半分酒气未沾,眼下他这副喝醉的腔调分明是装出来的模样。
“白兄弟。”苏伦将酒杯塞到两兄弟的手里,自已又倒了一杯,“我知道,过去因为御穹殿的事情,我与琢寒兄弟多有误会,这杯酒一来给白兄弟赔个不是,二来也恭喜白兄弟这次凯旋而归,苏某还请二位赏脸。”说完兀自把手里的酒一干而净,端着空杯,满眼诚恳地看着白家兄弟。
前日国主给了白琢寒封赏,这是整个御穹殿都知道的事情,就连当初在考场上屡次给白琢寒使绊子的考官都亲自登门拜访赔罪,这不白琢寒才拉着大哥一起出门躲个耳根清净,不然怕是那些师兄弟一来,白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莫非苏伦觉得白琢寒如今得国主赏识,将来要是平步青云了必定会给自己小鞋穿,这才来探探口风的吗?
“这赔不是的酒往日也喝过,滋味儿可不太好啊。”白琢寒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伦,上回那碎骨蚕的钻心之痛,此刻还记忆犹新呢。
苏伦的脸色有点狼狈:“上回的酒琢寒兄弟不也没喝嘛,这回的酒可是我苏家的珍藏,足可见我赔罪的诚意。”苏伦说罢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白琢寒心想这酒方才苏伦已经喝了,为的是消了自己的疑心,不过这家伙可不是轻易能相信的,就像那犄角旮旯里的蝎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蹿出来给咬上一口。但若是不喝,又不知对方会纠缠到几时,周边看着的人怕也是要觉得是我不近人情,真的好麻烦。
正犹豫着呢,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白琢寒一回头,便迎上了溪宁那张明媚的笑脸:“琢寒哥哥!”
白琢寒心里一喜,这丫头来的正好,暂时能缓缓苏伦的软磨硬泡,他伸手在溪宁鼻头上一刮:“你不好好待在府里侍弄那些个花花草草,跑这里来野什么?”
“什么呀?我那是带锦姐姐出来置办些衣服和胭脂水粉,锦姐姐就这么两件衣裳,都还是粗布的,你都不知道照顾一下。”溪宁一副邀功的样子。
“小语也来了?”白琢寒环顾四周,凤舞阁的栏杆上正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早来了,我们刚在楼下就看到你们了,上来后才发现你们有客人,所以锦姐姐说先静观其变一下,免得打扰你们讨论正事,所以大家就都未出声。”溪宁说着,往苏伦那里努了努嘴。
说话间,方才倚在栏杆上的身影已经慢慢走了过来,站在了溪宁身边:“打扰公子们说话了。”苏锦一身水青色,裙摆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好似浮在一片清晨莲池的雾气中。她化了一些淡妆,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如果说穿一身粉色的溪宁,明媚动人,恰似枝上桃花;那苏锦便是褪去了素日里的傲气,清丽脱俗,宛若池中清莲。
苏锦察觉到了白琢寒打量自己的眼神,脸上一热,便夺过白琢寒手中的酒杯,一个侧身闪到苏伦面前,还未等白琢寒出手阻止,苏锦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苏伦也是一愣。
“喂,快吐出来!”白琢寒紧张地伸手就要去捏苏锦的腮帮子,不料却被苏锦抬手打掉。她转身给苏伦行了个常礼:“苏公子,我家义兄客气,只是冷语平日里贪杯,闻此好酒,一时失了分寸还望苏公子见谅。”
苏伦回过神来,心想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没听说这白家两小子认过什么干妹妹啊,真是坏了本少爷的好事,一边脸上又堆起了笑容:“不打紧,我给你义兄再倒一杯便是了。”
“不了,苏公子。这酒我尝了,过于辛辣。我两位义兄虽然都是英雄好汉,可不喜饮辛辣的食物,这酒怕是不合他们的口味,倒是难为了苏公子的一番好意啊。”苏锦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伦,只是眼里的漠然,分别写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伦自然是看得懂苏锦脸上的表情,不过他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退让,要是传出去说他看见个小姑娘就怂了,让他以后在御穹殿如何立足!他暗念一句咒术,苏锦手中的酒杯便回到了苏伦手里,“苏姑娘说笑了,这口味呢是可以变的,说不定这一尝便喜欢上了呢。”
“诶,苏公子,你肩膀上好像落了什么东西。”苏锦一脸做作的担忧神情,白家兄弟俩面面相觑,这分明是方才随着那酒杯,你弹到苏伦肩上的,演戏那么假很容易被看穿的。
苏伦下意识地一抬肩,只见一条白色的蠕虫正趴在自己肩上,正要往领口钻,“碎骨蚕!”苏伦连忙抬手用酒壶将那蚕打落到地上,又狠狠地踩上了好几脚,这才大喘了一口气,见周围的人都像看戏一般看着自己,苏伦故意咳嗽几声:“没事没事,虫子而已。”
“听闻这碎骨蚕极其罕见,苏公子出门还能随随便便就遇上一条,这运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苏锦演戏似乎演到了兴头上,根本停不下来,宽大的衣袖遮了半边脸,似是掩了女儿家的羞怯,不过白琢寒心底跟明镜一般,这位锦小姐从小到大大概根本就不知道“害羞”两个字怎么写,如此这般要不就是难掩讥讽的笑意,要不就是嫌那道貌岸然的苏伦污了她的眼。
眼下,手里的酒已撒,还在众人面前失了态,苏伦也无心恋战,说了句:后会有期,便悻悻地离开了。这离开时的步子倒是比来时迈的稳健多了。
“什么酒?搞得这么稀罕。”白琢寒伸手端过白琢贤面前的杯子,放在鼻前闻了闻。一个掌风“呼”地从面前刮过,啪地打在白琢寒的手上,疼得他不经意松开了握着酒杯的手。
掉落的酒杯被苏锦稳稳接住,杯中酒竟一滴未撒,“这酒唯有你碰都碰不得。”又是看自己时独有的轻蔑眼神,白琢寒惊诧于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叱咤荒漠的白大侠对这样屡次的挑衅已经麻木,不过这心里冒出来的小窃喜又是几个意思?
苏锦一甩手,将杯中酒洒向地上那一堆已被踩得稀烂的蚕虫尸体,只见那酒刚触到虫尸,便“嗤”地腾起一股酸臭的烟雾,虫尸被酒化成冒着泡的浆液,在地上蔓延,竟将青石板砖蚀出一个洞来。
“方才闻了这酒,便知这酒里加了碎骨蚕的粉末。碎骨蚕不愧是珍贵的天下奇虫,被它咬上一口,轻则忍受噬骨之痛,重则一命呜呼,不过它的皮肉却是解毒奇药,只是若将它自己的毒和皮肉混在一起则会成了天下奇毒,见血封喉。所以要捉这碎骨蚕也不容易,要是不小心伤到了它的毒腺,整条虫就立刻化成一潭血水。我早就想见识一下,只是这碎骨蚕实在珍贵,今日托白公子的福,得偿所愿了。”苏锦展开一丝戏谑般的笑容,水青色的衣裙衬得她愈发清冷精明。
“那请教义妹,你怎知我碰不得这酒?”
“因为你余毒未清……”苏锦话一出口,就知自己被白琢寒套话了。一抬头便对上他一脸狡诈的神情,要不是抿着嘴强忍着,怕是下一刻就要笑出声来,这回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恩人。
可不是吗?知道白琢寒曾经被碎骨蚕噬咬的,只有白琢寒自己和那晚在荒漠里救了他的黑衣女子,就连放蚕的苏伦都不确定白琢寒是否为碎骨蚕所伤,今日带了这样的酒来,只怕也是想确定下,毕竟这酒只对身体里余毒未清的人才起作用,即使白琢寒命殒当场,他也可以说是不明实情。
白琢贤和溪宁两人在一旁满是迷茫,看不懂这两人怎么突然沉默了,这打的是哪门子哑谜?
“余毒?寒哥哥你中毒了?”溪宁看看白琢寒,脸色异常红润,看上去健壮的很,伸手摸摸额头也没发烧啊。
“回去让大夫都给诊诊脉,方才的碎骨蚕不仔细点可不行,御穹殿里养着几只,怕是被苏伦给带出来了。”白琢贤虽然没懂白琢寒和苏锦之间是什么情况,既然提到了毒,那么谨慎为上,干脆都让大夫给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