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的紫阳花田里,溪宁的身影照例又像个小陀螺般忙个不停,她的琢寒哥哥和苏姐姐走了快一个月都还没回来,这院子里一下子便冷清了不少,不过奶奶倒是挺开心的,她有了冬仔这个小孙子,附赠绿豆糕这样一条聪慧的狗子,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八成琢寒哥哥和苏姐姐是把这里当成了托幼的地方了吧。
虽然冷清了一些,溪宁倒也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刚刚想起那个人,后脑勺上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溪宁回头,便撞上了那双如湖水般碧色的眼眸,异于常人的漂亮,明明是个男子,却拥有这样一双连女子都自叹不如的眼睛。“阿宁,在想什么?”溪宁正愣愣地看着来人出神,冷不防脑门上又被弹了一下,这才摸着额头回过神来,语气里虽有怪罪,脸上倒是诚实地露出了欣喜而天真的笑容:“藏冥!你来啦!”
“怎么?想我了么?”这句话配上藏冥总是冷着的一张冰块儿脸,又是惹得溪宁一阵发笑,大概是这些天来和溪宁处的时间久了,原本惜字如金的藏冥现在也愿意多说些话逗溪宁开心。不过多数情况下,都是溪宁一个人在叽叽喳喳,而藏冥便是坐在一旁微笑地听着。
“想”这个词也是藏冥的“新词”,溪宁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场就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脸颊也登时涨得通红,娇嗔道:“你前两日才来看过我,我怎么会这么快就想你呢!”说完还狡诈地眨了眨眼。
耿直如藏冥,一时吃瘪,原本只是和手下的那些兵们有样学样地逗着姑娘,溪宁这一问,登时就将他给问住了,不知该回什么才好,只是居高而下地看着这个一直在痴痴傻笑着的女孩子,不料这个女孩子“忽”地一下蹦了起来,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敲了一记,“啊呀!逗你的!我每天除了盼着我寒哥哥和苏姐姐,就是盼着你了!”说着搓搓手,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哈,终于报仇了!”
藏冥揉了揉脑门,轻声啧了一声:“那我还不是只能排在第三个……”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说着藏冥宽大的手掌便将溪宁的手牢牢握在了手心里,拉起她往外走,“去哪儿呀?”溪宁任由他牵着往外走,不忘好奇地问上一句,期待着有什么惊喜。
“上回你不是说想试试看骑马么?今日得空儿,带你去郊外骑马。”藏冥回了下头,冰块儿脸上的一双眼眸中便尽是温柔。溪宁心中一暖,藏冥这个人平时话不多,总是冷着一张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但是对溪宁,总是愿意勉为其难地开口逗上她两句,尽管总是显得有些木讷;而溪宁说的每一句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他也总是把每一句都认真地记在心里,这样的一个藏冥,溪宁很是喜欢,大概要比寒哥哥和苏姐姐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多喜欢那么一点点。
风和日丽,不过留月阁外倒是没有那么风平浪静,侍女们端着热水,药盅不时地进进出出,国主和他的贴身侍卫站在门口也是搓着手焦虑地走来走去,这一切都是因为,月后临盆了。
“主子,能不能再表现地焦急一点。”玄武在苏承英一旁轻声提点到,里头月后的惨叫声连连,但门口的这两个大男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木头美人月儿在里头做的一场戏,里面有朱雀假扮的产婆照应着,宫女和御医根本进不去内室,两人眼下在里头交替假装惨叫着,好时不时地让另一人的嗓子休息休息,想想也真的是辛苦。不过,苏承英这表情也太僵硬了,几乎都快要绷不住了。
“都已经假装了两百年了,实在是有些累了,你待会儿从后窗翻进去跟月儿和朱雀他们知会一声,再装个一时半会儿就可以了,大家都累了。”苏承英背过身去,手背在后面,留给外人一个焦急的背影,也更方便他与玄武说话了。“前几天的火灾查的怎么样了?”
玄武打量了周围一圈,确定没有人能听到他和苏承英的对话,这才回答道:“那几日净衣池在重新糊窗户纸,似是倒下的烛台点燃了糊窗的纸而着起来的,不过奇怪的是这火势来的过于猛烈,前几天都是雨天,地还潮着,照理火势也不该蔓延得如此迅速。”
“死了多少人?”苏承英抿着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似乎很是忧虑。
“抬出来二十二具遗体,都是睡在那两间厢房里的宫女,都才十七八岁,真是太可怜了。”玄武惋惜地摇摇头,他去看过现场,简直是惨不忍睹,据说管事的琼云姑姑已经悲伤过度,将自己不吃不喝地关在房里至今都没有出来。“还有,郡主也没能逃出来,火灾过后一直没有人见过她的身影,直到在一根烧毁的房梁下找到了她,凭她手上从不离身的镯子才认出了她。”
苏承英听后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原先是想让她留在宫里好歹不用流落街头,不想最后还是伤了她性命,这倒是我的罪过了。将这些人厚葬了吧,将她们的家人都安置好。还有,这场火来的过于蹊跷,今天晚上我和你走一遭,去看个清楚。”
“是,玄武遵命。”说完他趁旁人不注意,闪身到了留月阁的□□,飞快地翻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又溜了出来,站回了苏承英的身旁。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从留月阁中传了出来,殿内立马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一个御医,脸上满是欣喜,见到苏承英便是行了一个大礼,高兴地说道:“恭喜国主,贺喜国主,月后给国主生了一位小公子!”一听这话,刚刚还在忙碌的宫女们立刻跪倒在地,大呼万岁。
苏承英立马换上了一副初为人父般的笑容,抽动着僵硬的嘴角喊着:“太好了,太好了,你们都重重有赏。御医,给月后开些方子,补补元气。”一边迅速跨进留月阁,消失在众人眼前,这场戏终于可以收尾了。
留月阁的内室里,朱雀已经以月后刚生产完,需要休息为由,将候在外头的宫女都遣了出去,苏承英进来的时候,朱雀已经张罗着给“新生”的小公子包上了襁褓,而月后已经在自顾自地喝水,好润一下有些嘶哑的喉咙。
“主人,该给小公子取名了。”朱雀将襁褓抱过来,按照以往的规矩,苏承英早早就会给自己的“孩儿”取好名字,写了名帖,让宫使记入王族的名册中。不过今年,苏承英似是没有做准备,他轻轻抚摸着婴儿的脸庞,大概在欣赏着自己雕刻出的艺术品,“小锦呢?”
“锦小姐和白公子一早就来了,此刻正候在留月阁的房顶上等着主人的召见。”朱雀回答道,苏锦和白琢寒是和她一同来的留月阁,为了掩人耳目,两人提早和朱雀分开,跃上了房顶。两个人在屋顶上说说笑笑,看着热闹,倒也并不觉得等待召见的时间格外漫长,以至于那一声啼哭传来的时候,苏锦和白琢寒还感慨了一下,到底不是真刀真枪地生孩子,不然哪里能那么快就把这么个大胖小子生出来。
得了苏承英的召唤,两人也是一前一后从窗子里翻了进来,这大半天的时间里,留月阁的门倒真的成了摆设。苏承英把襁褓往苏锦的怀里一塞,说道:“来,这次换你给你侄儿取名。”
苏锦不由得一愣,却也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将那在襁褓中踢踢蹬蹬的小家伙抱在了怀里,不过嘴上也没饶人:“要我给这木头人取名字吗?叫苏木头,苏木木都行”
“什么木头人,这可是我下辈子的名字,你认真一些。”苏承英语气里有些不淡定,他难以想象再过个几十年自己会顶着“苏木头”这个名字的样子。
苏锦瞥了一眼苏承英,心想这个家伙还真是事儿多,明明只是自己用木雕幻化出来的孩子,取个名字还这么郑重其事的,又禁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怀里这个像团子一般柔嫩的小人儿,感叹苏承英的雕刻功夫真是越来越惟妙惟肖了,这小鼻子小眼睛的甚是可爱,若是他有一日不当这个国主,应当也会是一个手艺超群的民间手工艺人。
“想好了没有啊?”苏承英催促道。
苏锦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有两个字停在了她的心头,她缓缓开口道:“莫念,就叫苏莫念吧。”
苏承英看着苏锦脸上的微笑,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用意。自沐月国归来之后,苏锦又再一次用流年鼎完完整整地看了自己的前世,出来后她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之后看苏承英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温情。莫念,是让他和她都莫念前尘往事,莫念今生的纠纠缠缠,一切的爱恨都让它如前世的林月儿一般随风散去,不再停留在今世,而他和她也能重新面对对方,不再受过去的牵绊,这对于苏承英和苏锦来说,应当都是最贴切的词了。
莫念,苏莫念,是个好名字。苏承英打开折扇,掩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他才不要让这屋里的其他人看到堂堂国主咧嘴傻笑的样子呢。只不过,苏锦似乎并没有注意苏承英的喜悦,她满心思都在逗弄着怀里的小娃娃,揉揉他的小脸蛋,爱怜地说:“莫念,我是你的姑姑哦。”
刚说完,怀里的襁褓便被白琢寒一把抱了去,高高地举在半空,他兴高采烈地声音回荡在留月阁中:“莫念,看清楚哦,我是你的姑父哦。”
“白琢寒,你快把孩子放下,举那么高摔了怎么办?还有,谁是姑父啊,你跟这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苏锦气急败坏地吼道。
白琢寒将襁褓紧紧地搂在怀里,躲闪着苏锦的堵截,一边不忘辩解道:“本少爷怎么可能让莫念摔着,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摔着了,国主只需片刻就能雕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再说了,你是莫念的姑姑,那我自然便是莫念的姑父了!”
“滚你的!我可没答应!”两人打闹着,要不是苏承英及时布了结界,将内室的声音封住,这两人的打闹声怕是要将这留月阁的屋顶掀了去。
苏莫念,莫念往昔,莫念恩怨,那便从今日起,让一切都回到初始,重新开始。
“诶,你说,莫念要长到十七,八岁,国主才会替换掉那些木头人,他得刻多少木头小人啊。”出了留月阁,白琢寒和苏锦两人难得得了会儿空,信步在王城里散步。
“一岁会雕一个,不过婴儿时长得快,大约每三个月就要雕一个新的。不过好在那家伙手艺好,小半天就能雕一个,不是难事儿。”苏锦记得幼时仅有的几次苏承英来看她,她看书的间隙也瞟见他在一旁专心地刻着木头小人儿。有一次苏锦调皮追着他硬是要他给自己也雕一个小像,苏承英却说什么也不肯,他说他雕的都是故去的人,给活人雕不吉利。
想着苏承英那时为难的模样,苏锦不由得有了一丝笑意,白琢寒察觉到了苏锦神情的变化,问道:“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没什么,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现在想想,其实我童年还算是过得挺开心的。”苏锦望着院中的花丛,脑海里浮现出那座山间小屋前盛开的紫阳花,那条会等着自己归来的小狗,还有……
手心里一热,不知不觉中,白琢寒已经牵起苏锦的手,缓步往前走着,太阳已经渐渐西斜,王城里的人也不如白天那般匆忙,两人并排走着,默契地不说话,安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与安宁。苏锦偷偷地看了一眼白琢寒,却发现他也正瞧着自己,夕阳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晕上了一圈模糊的虚影,但眼睛依然明亮,温柔地看着眼前的人。
“寒哥哥,苏姐姐!”不远处传来欣喜的呼唤声,两人齐齐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之间夕阳跑过来一个鲜艳的娇小身影,转眼就扑到了他俩的面前。
“溪宁,你怎么来了?”虽然已是初秋的世界,不过溪宁的脸上还是细细地蒙上了一层汗水,苏锦想伸手给她擦擦,却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在白琢寒手里攥着,她挣脱了几下,没想到白琢寒却握的更紧了。无奈苏锦只得伸出另一只手,以非常变扭的姿势给溪宁擦干了脸上的汗水。
“我这刚回府,就听白将军说月后生了一位小公子,吩咐我快给留月阁送一些新栽培的紫阳花,以示庆贺。”溪宁说着,往身后努了努嘴,两人这才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一人,他高大的身材都被花束遮挡去了大半,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藏冥,你走快一点,再晚等下宫门关了,我们就出不去了!”溪宁冲那人招呼道。
那丛“花束”迈开步子移动起来,没几步便走到了三人跟前,苏锦和白琢寒这才看清,这被花淹没的人原来也是白城的义子,白琢寒的便宜大哥,藏冥。
藏冥抱着花束只能微微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礼,还没顾得上开口和苏白两人寒暄几句,衣袖便被溪宁扯住,拖着就往留月阁的方向走,“啊呀,都说了要来不及了啦,寒哥哥,苏姐姐,我们先走一步!”走出去几步远的溪宁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冲正要离开的两人大声喊道:“对了,奶奶说今天做了好些菜,让你们俩早些回家吃饭!”说完挥了挥手,便又拉着藏冥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
“走吧。”白琢寒将苏锦的手握得牢牢的,生怕她会走丢似的,很久以后,苏锦再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