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英下了朝,回到留月阁时,阁中的卧榻上早就已经横着一个人,正抱着他的娃,喝着他媳妇泡的茶,一副男主人的做派。苏承英早就习以为常,摇摇头,路过那人时,还听得他不厌其烦地逗弄着孩子:“莫念,快叫一声子兮哥哥。”
“是叔叔。”苏承英纠正道,“真羡慕你国事清闲,还得空儿上别人家抱孩子。”
莫子兮就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还招呼着苏承英:“诶!我说,你这木雕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赶明儿给我也做几个,省得我那些啰嗦的大臣们也整日里催我成亲。”
苏承英禁不住笑了,这位莫子兮莫国主的相貌那在九域都是名声在外的,有一见误终身的名号,随便一个眼神,估计就能有成千上万的姑娘为他赴汤蹈火,可惜这家伙的心思却没有丁点儿在男女之事上,一心只关心琴棋书画和梳妆打扮。“得了吧,你天生得这副容貌,又何必如我一般用木头人去堵大臣的嘴。”
“轮样貌,我称第一,你也是可以称得上第二的。再说了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把琴棋书画当做恋人,你才是心有所属,完全不近女色,这留月阁,一个你,一个玄武,若不是有个木头美人在这里撑撑场面,简直就快成了和尚庙了。”莫子兮看着月后那与林月儿极其相似的眉眼,也禁不住摇摇头。
玄武尴尬地咳了两声,苏承英倒不以为然,兀自坐到几案前,摊开一早送来的奏章便开始批阅起来,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来不会就是来嘲笑我两句的吧?”
莫子兮将孩子放回了摇篮中,扭头走到大殿上,与苏承英面对面地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摆在苏承英的眼前,“我在我的都城里发现的,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
苏承英抬眼,熟悉的银制刀柄上镶嵌着碧绿色的龙萤石,正是他自己的刻刀。他笑着将小刀拿在手中把玩一番:“正好手里的这把感觉有些钝了,幸亏你给我送来了。”
“你可别告诉我你不小心把这把刀恰好落在华都,然后又正好插在了华都的阴阳门上。”莫子兮眼带狐疑地看着苏承英,阴阳门顾名思义,是这阳界和冥界的分隔,分布在阳界和冥界的九域之中,只有亡灵才能通过此门去往冥界,久笙这只蝙蝠原本就是这阴阳门上的门栓。若是这门开启,势必会到导致阴阳失衡,阳界和冥界都会陷入一片混乱,看看昔日的元都便知这其中的厉害。更何况这还不是一把普通的刻刀,苏承英已经在上面加诸了灵力,令其成为了一个封印,永远地封上了阴阳门。
苏承英笑笑,莫子兮不愧是这阳界既他和衡夜之后,灵力第三强的龙子,这微小的封印竟然也能被他察觉到,看来这些年确实是进步了不少。苏承英原本也没有瞒莫子兮的意思,只是觉得不想徒增他的烦恼,还是不提罢了,估计这回莫子兮也是猜到了几分,只是等着苏承英自行坦白罢了。
“好吧,我承认,这把刻刀的封印是我下的。”
“莫非都城的毁灭真的和冥界有关?”
“我说不好,但是我只能确定确实是因为阴阳门的开启导致四座都城的覆灭。”苏承英看向露出惊诧之情的莫子兮,平静地解释道:“阴阳门的开启对于冥界和阳界都没有好处,若我阳界的都城毁于一旦,想必冥界也是如此。原本我以为圣都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但没想到风都和苍都竟然会同时出事,各位国主也是不知所踪,连各自的星宿也不再出现,我便觉得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于是我便在剩下的几个都城里以刻刀的形式加诸了结界,若是阴阳门再度开启,也能将阴气封存在应该待着的地方,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从阴阳门里冲出的阴气竟然冲破了你的结界。”莫子兮接着苏承英的话往下说,他也听苏锦提过,当初他们到达元都时,虽然结界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但至少最后还是守护了退到王城中的元都百姓。
“是。”苏承英点点头,若这阴阳门确实是被人打开的,那么此人的法力已经远远超出了苏承英的预期,让他不得不使用更高级的封印术好将这阴阳门永远地封印住。只是这样对苏承英灵力的消耗会非常大,这封印在一日,苏承英便需要耗损自己的灵力才能将这封印持续下去。
“你不要命啦!”就算龙族不老不死,莫子兮还是喊出了这句话,以灵力做封印虽说不是什么大法术,但是要以一己之力支撑五扇阴阳门的封印,哪怕是苏承英,应该也算不得轻松,更别提他前不久还遭了反噬。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苏承英手中的刻刀:“本国主可不需要这种东西,封印这种事情本国主还是做得来的,这个你自己好生收着。”
苏承英呵呵一乐,只是打了个响指,手中握着的刻刀便嗖得飞了出去,不用问,必是飞向了华都。他不紧不慢,态度简直令莫子兮要急的掀桌:“这件事情你还真做不来,封印阴阳门这种事情,还真只有作为阳界之主的本国主才能做到。”说罢,得意地看了一眼莫子兮,莫子兮简直想给那张不知道在骄傲些什么的脸一巴掌,“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让苏锦那丫头怎么办?”
“她身边现在已经有了可靠的人,至于我,”苏承英的眼神里五味杂陈,似是欣慰,似是孤独,“守着龙域让她能无忧无虑地活着,才是我最应该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午后,王城里有了片刻的安宁,不当值的侍从们靠着柱子打着瞌睡,远处传来的嬉笑声令他们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笑声由远即近,宫墙深深,飘然走来两位少女,其中一个扎着两个发髻,一声嫩黄色的衣裙,笑容明媚如秋日里的暖阳,她一路说个不停,而一旁的少女则是浅笑着,不时地答上几句,水青色的纱裙迎风飘荡,素雅如夏日里的睡莲。侍从们都认得那个叽叽喳喳嬉笑着的小姑娘,不过就算知道她是国主的御前侍女,应当尊称她一句“溪宁姑姑”,但是私底下他们却更愿意叫她“紫阳仙子”,大约是她经常风风火火地带着花束一闪而过,看她今日这两手空空的样子,应当只是入宫修剪下花枝。走在她旁边的姑娘倒是面生得很,听溪宁唤她做“锦姐姐”,不过侍从们都不记得宫里曾经出入过这样一个人,莫非是白府里新来的丫头?
正如侍从所料,溪宁确实是来给留月阁的紫阳浇水施肥的,而苏锦能只是借陪她入王城这个由头,实则是来逗弄莫念的。苏承英见她那欢喜的样子,若不是玄武阻止,差点就直接雕个小娃娃让她带回去玩儿了。这会儿,两人在留月阁里用过了午膳,便往宫门口走去。
路过净衣池,溪宁瞟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热情地跑上去打招呼:“琼云姑姑!”
对方回头看见溪宁一愣神,下一刻似是恍然大悟一般露出了笑脸:“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溪宁啊。”
溪宁调皮地跑上前,拉着琼云的手一摇一摆:“平时都唤我宁儿,怎得今日倒叫起我的全名儿了,姑姑你是睡糊涂了吗?”琼云面露尴尬地笑笑:“啊?方才姑姑在想事情,走神了。”她的眼神旋即又转到苏锦身上,微笑着点点头,道了一句:“苏小姐好。”
“诶?琼云姑姑,你如何识得我锦姐姐的?”溪宁眨巴着眼睛,苏锦入宫着实低调,经常是穿着男装而来,就连留月阁的几个守门侍卫都不认识苏锦,而何况是这个苏锦甚少路过的净衣池宫女呢?
琼云又是一愣,连忙解释道:“有一回我去留月阁送衣服的时候,曾经听见国主这么叫她。苏小姐人又长得漂亮,自然就记住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锦姐姐生得好看,任凭谁都是过目不忘的。”溪宁调皮地冲苏锦眨了眨眼睛,苏锦淡淡地笑笑,冲着琼云欠了欠身子,算是行了一个礼。“对了,姑姑,听说前几日净衣池走水了,烧的很厉害,看你也清瘦了不少,现在情况如何了?”
琼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惋惜,“我倒是没事,只是可怜了那些个无辜丧命的姑娘,正是大好的光景,被这无妄之灾夺了性命,真是太惨了。”说着便又是红了眼眶,她背过身去抹了下眼睛,指了指净衣池后头那一片焦黑的废墟:“本来早就该清理下姑娘们的遗物,只是走到那里便不忍心再过去,便拖到现在还没整理完。”
风吹过空无一人的残垣断壁,仿佛是有人在呜咽一般,哭诉着自己的不幸,方才还一路嬉闹的溪宁此刻也是满脸的凝重,就连说话都有了一丝哽咽:“太可怜了,姑姑,不如我们来帮忙一起整理吧,那些姐姐们的遗物也好快些交到家人手里,让他们好歹也留个念想。”
琼云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那真是帮了大忙了,我和其他姐妹总是片刻就不忍心再翻看了,有你们在大概我也能坚强些。”她说着面色有些惨淡的笑笑,其实琼云明白,自己何尝是在为那二十多个死于非命的姑娘惋惜,她只是痛惜自己曾经美艳高贵的躯体竟在这样一个寒酸的地方付之一炬,纵然她再如何决绝,一想到这里还是心疼到无以复加。
三个人走进了其中的一间屋子,这座屋子是火灾中损坏程度最小的,翻开那些掉落的瓦砾碎片,埋在下面的床铺木柜大多只是被烟熏黑了一层而已,保存在里面的东西则是毫发无损。三个人沉默着将翻找到的东西按照原主人的床铺摆放整齐,有些衣裙和手绢还是簇新的,大概是原主人好好收着不舍得用的,而眼下却再也用不上了,这般想来,苏锦的心里便又是闷闷得唏嘘一片。
“呀,这是什么?”琼云突然间惊叫了一声,溪宁和苏锦循声看去,只见琼云的腿上摊开着一块素色的锦帕,像是从什么衣物上撕下来的,一时间也说不上有什么奇怪,只是凑近看了才发现有异样,那锦帕上整整齐齐的红色图案原不是花样,而是字,况且看着字的颜色,这货真价实得是一份血书啊!
琼云将锦帕递给苏锦,一边感叹道:“这床铺是那位落难郡主傅梅音的,不愧曾是傅家的千金,随便一扯便是上好的绸缎。可惜姑姑我大字识不得几个,苏小姐,你给看看这郡主殿下写的是啥。”
苏锦接过绸缎,那殷红的字体着实红得有些刺眼,而更刺痛苏锦心脏的是这文字本身:
“小女子傅梅音,为龙域锦都傅丞相嫡女,父亲奉国主苏承英密令集结军队征服妖族沐月。哪知实为圈套,父亲被诬陷勾结外敌,流放蛮荒途中死于非命,而苏承英借机夺取我傅家财产,又以沐月国有谋反之心,斩杀仇夜长老,扶持新长老继位。可怜我傅家满门都成了这场阴谋的牺牲品,小女子势单力薄,性命更是朝不保夕,恐怕此生都无处申诉冤情。若来日有有识之士能看到这份书信,不求阁下为小女子申诉冤情,只求阁下能记得我傅家的冤屈,点上一盏寒灯,好在这人世间留下一丝念想。傅梅音绝笔。”
“上头写的什么?”琼云凑过来问道,溪宁听到了动静也把头凑了过来,苏锦慌忙将锦帕叠了起来,“不过是女儿家思念亲人和情郎的寄托之词。”
“我也看看。”溪宁伸手便想来拿,苏锦眼疾手快地将锦帕收到放置的木盒中:“都是故去之人的私信,方才看了已经是对死者的不敬了,就别再造孽了。”
“唉,这郡主也是可怜,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孤苦伶仃一个人,这些东西大概只能慢慢烧给她了。还记得她父亲过世的那天,她哭得都晕过去了。”琼云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经意间眼眶又红了。
“姑姑,多嘴问一句,这火是何时起的?又是如何起的?”苏锦问道。琼云回想了片刻,答道:“时辰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约是过了三更的,我起来时火势已经很大了,虽说房间里确实是放置了一些易燃的窗户纸,但是旁边的几间屋子并没有,照理火势不该蔓延得这么快才是。”
苏锦听了点点头,也不再多问,拉着溪宁到房间的另一头去收拾去了。回白府的路上,两人的心情总有那么一些沉重,都默默地低头走路,苏锦倒并非单单是为了那惨象而伤感,她在琢磨着傅梅音的那份血书。以她对傅梅音的了解,她娇生惯养,绝对不会有胆量为了要陷害一个人而引火自焚,更何况这份血书还可能付之一炬,这样令自己痛不欲生又得不偿失的事情相信傅梅音是断不会做的。那便就只剩下有人要蓄意谋害她这一种可能了吗?方才待在苏承英那里,他只字未提傅长轩的死讯,是他不知道还是想故意瞒着自己?若是前者,那又是何人告诉傅梅音她父亲的消息的?若是后者,苏承英为何要瞒着我呢?是其中另有隐情,还是……
藏在袖口中的手指摩挲着那块锦帕,刚才在烧傅梅音的遗物时,苏锦偷偷地将这块锦帕藏在衣袖中,只是眼下她着实想着有些头疼,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只是一点,她坚信苏承英的为人,是绝对不会为了要占领妖族而伤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再者他平日里如此懒散,若是又多了沐月国这么一块领地,想必最不开心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不知不觉夕阳西沉,白府的府邸已经出现在了视线里,远远地,苏锦便望见,白府门口的廊柱上似乎倚着一个人,那人往她们俩的方向望了一眼,便飞身跃下台阶,向着她们飞奔而来,身边还……跟了一条狗。
“喂!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天都快黑了。”苏锦刚看清来人,那人便已经飞也似的跃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是只是去送些花束吗?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只是碰上了净衣池的琼云姑姑,闲聊了一会儿罢了。”看着白琢寒紧张的模样,苏锦却觉得很安心,她轻轻握住白琢寒的手,一手偷偷将那块锦帕藏进了腰带里。
一旁传来两声欢快的狗叫,溪宁逗弄着绿豆糕,表面上是在和绿豆糕说话,眼神却狡诈地看着苏白二人的方向:“啊呀,绿豆糕啊,我们这下都成了这里多余的人和狗了,还是速速离开,去看看奶奶给你的狗粮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我的好妹妹,我们一起回去,让你的琢寒哥哥和绿豆糕一起走,他们俩看着更般配。”苏锦说着忍不住笑出声,她不顾白琢寒满脸的不愿意,甩开他拉起溪宁便往白府的方向跑去,留下白琢寒和绿豆糕一人一狗在原地面面相觑。
看着两个姑娘嬉笑着跑开的背影,白琢寒叉腰无奈一笑:“唉,绿豆糕啊,你以后若是有了喜欢的女狗子,可不能惯成这样。”
绿豆糕似懂非地把头一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