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翊回宫,与另外三人分道扬镳。沐殷邈在进了药王谷后,一路边观赏边感叹,古朴庄重,不失唯美秀雅,不愧为一等一的地方。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淇滺,道:“想不到你义父竟是药王谷的人。”
淇滺含糊其辞地点头:“唔,我也没想到。”
前方几步远的楚郁鞅回头,认真看了淇滺一眼,淇滺立马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楚郁鞅温和一笑,关照道:“小睡莲,在义父家千万别拘谨,就跟从前在万花楼一样。”
淇滺竟鬼使神差地点头,热泪盈眶。
沐殷邈急忙替淇滺回答,态度诚恳,目光真挚:“多谢义父。义父救小睡莲出苦海,是她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改日定让家父亲自登门道谢。”
楚郁鞅忍不住笑起来:“沐二爷肯贵足踏贱地?我可不敢当。”
沐殷邈急了,争辩道:“义父怎么说这种话?爹爹平日最关心我,对我的事自然一万个上心。义父的大恩,爹爹若不回报,会一辈子不安心。”
楚郁鞅不禁好奇:“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若不回报,会一辈子不安心?”
沐殷邈坦诚回答:“爹爹在邺华岛的权柄,还没分一分到我手上,说是年少得志,未免纵情傲物。所以,我就算想回报义父,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爹爹就不一样啦,义父有任何心愿,爹爹都必能帮义父完成的。”
楚郁鞅看了沐殷邈片刻,眼里浮现出欣然向往之色,感叹道:“有个有权的爹真好!”
到了他们住的院子,沐殷邈看看四周,忍不住又是一番赞美,赞美完了就不再客气:“我住哪里?”
淇滺一愣,却见楚郁鞅一指自己的居室,坦然道:“住我房里。”
沐殷邈刚欲道谢,又隐隐觉得不妥,关心道:“那义父住哪里?”
楚郁鞅更坦然:“那还用说,当然住她那里。”
他潇洒地一指淇滺。
淇滺瞠目结舌。沐殷邈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再到恍然大悟,又变得惊慌失措,看一眼四平八稳的楚郁鞅,道:“你,你你你,你是……”
楚郁鞅平静地接话:“干爹。”
沐殷邈面色惨白,一抓楚郁鞅的袖子,哀求道:“那个那个,干爹,啊不,义父,我哪敢鸠占鹊巢,您就住您自己的房间吧,烦您告知一声,这边谁掌管衣食起居,我去要一间客房吧。”
楚郁鞅为难地说:“这边恐怕没有多余的客房。”
沐殷邈宽宏大量地摇头:“没关系没关系,与别的男客同住也可以。赶明儿爹爹来了,房费和一应开销都由爹爹出。”
楚郁鞅仍旧为难:“那怎么行,这里的物价可是出了名的宰人,你爹爹不会同意的。”
沐殷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爹爹才不在乎这种小钱,爹爹他压根没有钱的概念,不晓得五十两银子和五千两有什么差别。”
楚郁鞅瞪大眼,深吸一口气,露出一副被吓到的表情,随即那惊诧散开,眼底重新浮现出先前那抹欣然向往之色,再次感叹道:“有个有钱的爹真好。”
说完,就绕开沐殷邈,一边往房里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淇滺说:“小睡莲啊,依我看,你也别犹豫了,就他吧。他爹有权有势,还那么有钱。”
淇滺度过有生以来最跌宕起伏的一天,送沐殷邈去后院客房安顿好后,一踏进房门,连走到床边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往卧榻上一倒,就睡的天昏地暗。
迷糊中,耳边传来滴水声,再仔细一感受,周身又暖又滑,就浸润在温水中。她“咦”了一声,肩膀上替她擦洗的毛巾,力度大了一点,她不满地嘀咕:“在睡觉……”
“好意思睡觉!”有声音在说:“懒猫,你身上的臭汗都快结痂了,你倒能将就。”
说着毛巾就擦到她脸上,不停从她睫毛上拂过,一会儿从左往右,一会儿从右往左,急得她不停左右摆头,嘴一弯,发出模糊的啼哭声,喊道:“走开!”
那声音笑起来,并不答话,毛巾却越来越捣蛋,一会在脖子上,一会儿在腋下,尽是痒处,她在锥心的困意中竭力与之争斗,又难受又恼怒,哭闹不止。最后她的右手还被捉住,刚一挣扎,手心就重重挨了一下,她惊叫一声,哭得更厉害。
闹够了,毛巾才重新松缓下来,一边擦着她的脸颊,一边有声音再度响起:“小惩大诫,再敢这样,我亲自动手来剥你的皮。”
第二天,淇滺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庭院里凉风习习,鸟鸣悠悠,楚郁鞅的房门还紧闭,后院就更不用说。
她长长伸个懒腰,晨光明媚,心情也大好,昨天那匪夷所思的一天,仿佛只是黄粱一梦。她捋捋仍旧披散的头发,哼着小曲儿出了门。
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走得蹊跷,再转个弯儿,便看见前方不远处,林荫下站着的欧阳论思。
欧阳论思背靠一棵柏树,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仰着头,闭眼对着蔚蓝的天空。淇滺怔一怔,正在犹豫是该迎上去,还是该偷偷离开,就听欧阳论思轻唤:“早!”
她发现欧阳论思并未睁眼。
她有些忐忑地走过去,心里抱着一份侥幸。刚至近前,就听欧阳论思说:“我碰到一件奇怪的事。”
淇滺心里直打鼓,问道:“欧阳大哥,你碰到什么奇怪的事?”
欧阳论思睁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眼神清澈又无辜:“我今早回了趟府,不知为何,不管是街上的人,还是府里的人,都对我热情了许多。”
淇滺肩膀一耸,甜笑凝固在脸上,变成一块僵硬的饴糖,小声说:“他们本来就对你很热情吧,只是你以前没注意到。”
欧阳论思想想,点点头,说:“有可能。”
淇滺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说:“不知为何,今年的花魁赛还未开始,就已定了人选,万花楼的牡丹姑娘。”
淇滺一口气岔住,弯腰猛咳一阵,欧阳论思体贴地给她拍背顺气,接着说:“一大早,万花楼前就已排了长队,听说隔壁的白雀阁也是一样。哦,听说其他的教坊司也是宾客满座。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淇滺边咳边艰难道:“今天天气好,闲着也是闲着。”
欧阳论思立刻赞道:“说得太有道理,这种天气,不去踏个青采个花,枉费了天公作美。”
淇滺边呵呵讪笑边点头。
欧阳论思又说:“我看到戏院贴出的新戏告知,不知为何,那里面有个角色,竟与我同名。”
淇滺仍弯着腰,只顾努力延续那阵咳嗽和傻笑,再不言语。
欧阳论思温柔地问:“据说你干爹已经同意了,下月初三让我俩拜堂,你舍得沐公子吗,小睡莲?”
淇滺“啊!”地尖叫一声,猛直起身,跟打摆娃娃一样边跺脚边扭身边摇头,再配合拳头在欧阳论思胸口扑通扑通擂捶,每一个动作都激烈而富有节律,整个人充满难以理解的多维度协调感。她边动边叫:“你们这些坏人,你们就欺负我!”
欧阳论思不躲不闪,笑声震得林子里的鸟儿一群群往天上飞,笑够了,才不紧不慢地握住淇滺的双腕,几乎没用力,淇滺却再也使不上一分力。
他盯着淇滺,慢慢收敛笑容,面色变得认真,甚至称得上严肃,问道:“为什么随沐公子走?潇翊寻得晚一点,你真打算跟他去邺华岛?”
淇滺也认真起来,努力回忆当时的想法,思来想去,却越思越糊涂,只能遗憾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觉得新鲜。”
想想,又补充道:“有君瑟在,再胡闹也有人收场,我当时没想太多。”
欧阳论思叹口气,点点她的额头,无奈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被扔在外面这么多年,被惯坏了,你是个又无辜又残酷的小东西。”
淇滺难过起来,问道:“你也嫌弃我不好?君瑟说,我又怯懦又自私又只想要完美。”
欧阳论思先是一怔,随即又摇头,眸中的硬冷便化开,柔光一旋,就又深成那一道幽蓝的漩涡:“这不是不好,或者说,这些不好,在你身上,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它们连同你本身一起,化为一种不可解。你本身就是个不可解的小东西,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看着似懂非懂的淇滺,竟也变得难过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可解的事物,总是比寻常事物多一分蛊惑力。”
说着,就携起淇滺的手,迎着太阳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滺滺,如果那天换做是我,是我陪你去街市,你会同沐公子走吗?”
淇滺考虑很久,才慎重回答:“不会。”
欧阳论思再走几步,突然就牵着她飞奔起来,就如那次她同沐殷邈在街巷中飞奔一样。她又听见满山坡阳光奏起的叮叮咚咚的轻快旋律,合着风吹树摇之声在半空回旋。草地上斑驳的树影,跟随他们脚步的节拍而快速变幻形状和位置,耀得她眼前一会红一会儿绿。
她欢笑着问:“欧阳大哥,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欧阳论思欢笑着回答:“人在倒霉时,发现有人比自己更倒霉,总会格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