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翻山越岭,穿林过河,淇滺从来不知道,药王谷中原来别有洞天。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得一座山顶,便见前方一片渺无边际的碧湖,水质清如蓝水晶,被阳光镶嵌上点点滴滴滟滟闪烁的碎金珀,微风一过,迅速串连成巨大的项链,顺着一带带波光散入清灵灵的空气中,挥起一层虚幻的淡烟。
淇滺额前的刘海和两颊的散发被汗水贴住,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胸部一起一伏,喘息声如一曲明快愉悦的旋律。欧阳论思侧头凝视她半响,问道:“听说你会游泳?”
淇滺老实点头,这才发现欧阳论思话语和行动并进,一边说,一边已开始宽衣解带。腰带落地,外衣落地,晚夏季节,天气尚热,谁都不会穿太多,欧阳论思那修长又健硕的胳膊和小腿很快暴露在眼前。淇滺咽了口口水,在心里加油鼓劲,瞪着眼睛想,乱花渐欲迷人眼,芳草连天迷远望,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你继续,继续。
欧阳世家家训严格,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被逼着背三寸厚的医书,欧阳爹爹总会在他瞌睡时一棍子迎头挥下,慈爱地教导,论思啊,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此时爹爹的教导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他脱了外衣脱内衣,褪了衣裤褪鞋袜,在心里激动万分地对千里之外的爹爹传话:爹啊,儿子总算在关键问题上对得住您老人家,慎始而敬终,既然开了头,就不要在意旁人的目光,无论那目光中有怎样过于丰富的内涵,也不能轻言放弃。
他环顾一遍四周,树林离得远,脚下是一片绿草地,只见细草不见落叶,意识到再脱的话,找起遮挡物来会有些不方便,这才迎着淇滺尤有惋惜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住手。淇滺盯着那锃光瓦亮的古铜色肌肤,和比燮翼昭三国地界还分明的肌肉线条,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发热的鼻孔,心里却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是花美男式小型肌肉型,怪不得看着清瘦却撑得起衣服。
欧阳论思羞脸粉生红地笑笑,再面向正前方,迈开大长腿来一段三步助跑,以一个优美的鱼跃投入湖中,落水时身体直立向下,未溅起一滴水花。淇滺大赞一声“标准!”,就看欧阳论思从湖面露头,盯在自己身上。
淇滺开始犯难。之所以犯难,当然不是害羞。欧阳论思无论是出于学术还是私人目的,都已将她浏览过不止一遍。之所以犯难,是因为她从小习惯和衣游泳。楚郁鞅一直耐心教导她,交换一定要等价,你那蚊子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前胸后背一个尺寸,凭什么换我同等展示我的腹肌美腿靓臀?所以,大家各退一步,跟你鸳鸯戏水已经够让我委屈了,想穿少一点却是门儿都没有。
但此时,无论等不等价,人家货物都拆开了,虽没事先跟你讨论,有霸王条款的嫌疑,但你也没拦着人家啊,人家还能不当你默认。淇滺忐忑地掂量一下货物的斤两,再掂量一下自己的钱袋子,觉得还是有点悬。但欧阳论思是个实诚人,遇到有诚意的,必定不在乎做个促销打个折。这么一想,她心头立刻开明,便也以一种最大限度亲近大自然的姿态跃入水中。
二人尽情在水中游曳嬉戏,仿佛人鱼一族再现。仰躺在湖面,隔着朦胧阳光,海蓝天空中仿佛也有清波荡漾,水天融为一体。欧阳论思握住淇滺的手,满脸享受的微笑,问道:“你为什么说,让我去剥潇翊的皮?”
淇滺想也不想,便答:“你比他厉害啊。”
欧阳论思笑得更厉害:“傻丫头,我是问,你为什么不说,让楚先生去剥他的皮?”
淇滺被握住的那只手微微一动,欧阳论思便稍微加一点力,暖意顺着指尖往上流淌,没多久,一颗心就像浸润在温泉里。她想了很久,才认真地说:“我想,是因为你让我感动。”
欧阳论思抬起另一只胳膊,张开五指,让阳光在指间绕上一层微茫的红,再丝丝漏下。淇滺注视这个动作,心里突然猛烈地跳动几下,眼角便有些湿润。
欧阳论思小声问:“那楚先生呢?他不让你感动?”
淇滺又想了很久,终于坦诚地说:“他养大了我,是我的父亲和兄长,他让我感激。”
欧阳论思愣了一会儿,两颊渐出现点点润凉,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没多久,却听见淇滺的哽咽声。他关切的问:“滺滺,你怎么了?不高兴?”
淇滺抽泣道:“欧阳大哥,你刚刚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答应过他,要去寻他,却差点把他忘了。”
欧阳论思也不问前因后果,只觉心里跟着一酸,眼泪滚得更厉害,好像那是他自己的亲生经历一般。
淇滺又说:“欧阳大哥,这也是你和君瑟的差别。你让我忆起,他却让我遗忘。”
欧阳论思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灵巧一捏,便不动声色地将淇滺一带,二人同时从仰卧变为直立,只露出头颈在水面。
欧阳论思仔细欣赏手中的石块,在淇滺不解的目光中,对着岸边大喊:“害羞啊?以前身经的百战呢?出来吧,没人介意。”
淇滺刚觉出不对劲,就见潇翊玉树临风地从小树林里迈出来。
淇滺的愤怒迅速压倒惊恐。经过昨天一天,她对这个素来爱戴的表哥,感情一下子从巅峰跌入万丈深渊。说实话,潇翊硬从沐殷邈手中抢走她,当着众人面骂她一句“小娼妇”,她尚能忍受,但在最后的逐鹿赛中,潇翊那兴致勃勃的表现,却让她忍无可忍。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论兴致,论收获,论吸睛指数,论与观众的互动,楚郁鞅都是潇翊的数倍不止,但她对楚郁鞅却压根谈不上责怪,连想都没往那方面想。幸亏楚郁鞅不笃信佛教,因此她也不信,“众生平等”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虚空的概念。
她瞪着施施然蹲在湖边的潇翊,不满地喊:“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潇翊一根手指在湖面小心划着圈圈,隐约有一丝丝微红色从手中散开,再仔细看,其实是被搅散的阳光。他笑眯眯地说:“欧阳,那么大的府邸还满足不了你?跑这里来跟乌龟王八争地盘?当心咬死你。”
欧阳论思也微笑着回敬:“据说殿下已正式监朝,那么多国事家事还困不住殿下,有闲情逸致跑来看别人欢好?殿下是在青楼里流连太久,跟鸨母攀了交情,开始好这一口?”
这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重磅防御,让淇滺不自主地下沉了两寸,凉水快淹到鼻子眼儿,但一看潇翊愣神儿的表情,又觉心中快意,便跟着补了一句:“你看吧,我们不收钱。”
欧阳论思招着手说:“过来,你站那么远,看不清细节。”
淇滺猛一个激灵,捏捏欧阳论思的胳膊,急道:“过了,过头了!”
欧阳论思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旱鸭子!”
淇滺立马笑得花枝乱颤,也开始对潇翊招手,欢叫道:“来呀来呀,你这个,你这个……怂包!”
其实辞令之术绝非淇滺的长项。楚郁鞅在她的教育问题上虽不遗余力,但不知为何,对各类博大精深的问候人的学问始终抱有偏见,虽自己已修炼到手到擒来、无踪无形、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却并无传承的心思,因此导致淇滺在唯一可能有所造诣的一门学术上泯然众人,不得不说是实打实的遗憾。
此时淇滺对潇翊的那两句攻击,第一句来源于楚郁鞅,第二句来源于沐殷邈,均非原创,其实大大暴露了她在专业素养上的欠缺。但瞎猫撞上死耗子,潇翊准备了一肚子的词,偏偏就被欧阳论思那自甘堕落的坦诚相告,和淇滺那靠查文献才得来的点睛之笔,给生生堵了回去,直恨自己找错了切入点和辩论核心,想扳也扳不回来。
湖中二人一看潇翊那茶壶里煨饺子的难受表情,比自己冬至就着二两小酒吃了一盘热腾腾的羊肉饺子还要舒畅,争相对他露出千娇百媚的笑容。为了表现诚意,二人并肩直立一会儿,便拥在一起,娴熟之状,热情之态,与被楚郁鞅破门撞见的那次相比,实属挑战自我,超水平发挥。
潇翊看了一会儿那活灵活现的那啥图,轻咳一声,开始恢复风度。田忌赛马尚还负一局,自己智者千虑而已,有什么好惆怅的。
湖中那二人也不知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往返璞归真里做,总之入戏太深,没听见他的暗示。他有再多计划,也得让对手配合才行,独角戏是没法唱的。他不禁开始怀恋美好的昨天,那时他还是天王巨星,小小一声“云旗”,就能让整个昀州百姓为之牵肠挂肚,怎么就沦落到今天这种街头卖艺也无人理睬的凄凉境地。说不惆怅,还是忍不住惆怅,他怀着对世态炎凉的满腹哀怨走到稍远的位置,手里一划一扔,就有贼绿的火苗从脚底下蹿起。
欧阳论思眼角被火苗耀到,终于做了个中场休息,顺着火苗往草地上看,淇滺意犹未尽了片刻,也随之看过去,就小声惊叫起来:“哎呀,他把我们的衣服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