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殿后殿。
采儿与圣人私下相叙已毕,向圣人拜别。唐氏、廷献、莲叶等送至殿门。以前探望完了圣人,采儿常留下来与五两等一起吃顿饭。目下五两早已返回魏博符家旧主处,采儿意下难免伤感,与别人的话也不多,更兼今日心中有事忐忑不定,索性辞了挽留,自己回家去。
廷献一路将采儿送出坤宁宫门。采儿止步道:“就到这里吧,我走了。”廷献道:“圣人让我多送送你,我将你送到左掖门内吧。”采儿道:“太远了,何必呢?圣人那里也离不了你。”廷献道:“不打紧,走吧。”
两人一路默然无语,走至左掖门内,止步。采儿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廷献问道:“怎么?”采儿轻轻叹了口气:“圣人近日似乎清减了不少。适才唐妈妈和莲叶跟我说,这一向圣人进食有所减少,睡得也不好。……”廷献垂目无语,片刻,方赧然道:“……是我没有伺候好圣人。”采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廷献苦笑一下。
“廷献,得空你还是要劝劝圣人,以多多保重圣体为上。”采儿道,“宫里宫外那么多事,都忧心的话,哪里忧心得过来?不如松了心,且享受眼前的好。”“是啊,我也是这个话。”“皇子皇女那么可爱,圣人每日看着他们,不是也足够开怀一阵子的么?”“是啊。”“何况,还有令主陪着叙话……”“是啊。”
采儿定睛看着他,终究还是道出了心底的不安:“廷献,我今日是不是多言了?”廷献一愣,随即抿嘴不语。
“我明明看到圣人瘦了,我不应该说的!官家在外朝的军政大事,哪里轮得到咱们插嘴?可是,我既然听到了,又不能不向圣人禀报……”
“你做得对,”廷献勉力一笑,劝慰道,“这么要紧的细节,自然要报知圣人。……放心吧,倘若圣人因此有所思虑,我会想法子替圣人开解的。”
滋德殿后殿。晌后。
君贵躺在罗汉榻上,盖着一床高昌绵的软被,睁着眼睛想事情。火盆光亮,龙涎香软。殿内并没有旁人。
殿外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贵慢慢将视线转向殿门。未几,果然君怜入内,将侍从们都留在了殿外。
君贵并没有起身。君怜走至榻前一福:“官家圣安。”君贵向她伸出手,笑道:“圣人怎么来了?孩儿们都睡着了么?”“嗯,都睡着了。”“那么,圣人为何不自己歇歇午?”“睡不着,过来看看官家。”
“嗯,好。”君贵顿了一顿,拉她在榻前坐下,笑道,“天儿这么冷,多生几个火盆,将屋子里弄得暖和些,你不就睡得着了?”君怜看着他,微微一笑:“哥哥屋子里的火盆不少,哥哥不是也没睡着?”君贵道:“我还没睡呢,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这下好了,有你来陪着我,我可一闭眼就睡过去了。”说着,他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君怜哭笑不得:“诶诶,人家巴巴走来看你,你倒一见面就闭上眼睛?你若是见不得我,我可走了啊。”君贵仍旧不睁眼,却拉着她的手不放,只忍笑道:“行,走吧。”
君怜俯身细看他闭上的眼睛,只见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乱转,便嗔道:“唉,别闹了,我有正经事要问你呢。你睁开眼睛,成不成?”君贵无可奈何地睁开眼,面色逐渐正经下来:“嗯。……什么事?问吧。”“淮南的事。”“淮南怎么了?”“原本不是计划明年才发动战事的么?”
“嗯,计划之外,总有变数嘛。就算明年发动,也得是冬日水浅的时候。可是目下他们内斗得厉害,对咱们是个好时机。倘若再拖一年,情势又会发生变化,到时候却未必适合下手了。所谓‘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战机稍纵即逝,我思来想去,只能现在发动。”
“那么,哥哥这次将李榖、韩令坤他们派出去,三万禁军浩浩荡荡地走了,究竟是什么打算呢?”“……什么打算?”“目标是什么?”“目标?……目标么,淮南十四州。”
君怜沉默了。淮南十四州,那绝不是靠李榖加王彦超加韩令坤的组合就可以拿下来的。西蜀的秦凤阶成四州可以遣将攻取,至于淮南十四州……她感受到了他表面的平静下激荡的内心。她知道,他厌恶战争,却又喜欢战争,他的志向从来都是以战争消灭战争。淮南十四州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战争标的,她相信他不会放过。
她没有就事论事,而是迂回开去,问了一个更加长远的问题:“拿下淮南十四州之后,哥哥又有什么打算呢?是不是就照着王朴《平边策》所规划,再拿下全江南,进而拿下闽南等地,一步步打下去?”
“不。君怜,我的计划有变,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君贵低声道,“咱们以前不是议论过么,国朝最大的心腹之患在北不在南,收复幽云十六州对中原之利,优先于吞并江南。因此,一旦拿下淮南,打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我将要划江为界,然后养军士、富人民,准备北伐!”君怜心念急转:“所以……哥哥打淮南只是为北伐奠定基础,避免李氏与契丹形成互相勾结之势?”“对。”
“是我目光短浅了。”君怜颔首道,“不过,我听说,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咱们去跟江南人打仗,大江大河里头翻腾,军士的水性势必是个大大的劣势……”“不必担心。”君贵笑了一下,“此番我让李榖带了浮梁去。”“可是,单靠浮梁,能解决多大的问题?”
“诶,你可别小看浮梁。有了它,咱们就能越过唐军的淮上防线,将水战变成陆战。陆战是咱们擅长的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淮水宽广,就算冬季河道变窄,也难免有浮梁不济的时候。倘若不能成功将水战变成陆战的话……”
“呵,何须如此担忧?君怜,倘若你真的对战法感兴趣,我就告诉你我的方略。”“好,我感兴趣,请哥哥告诉我吧。”
君贵坐起身,拉着她走到桌前:“你过来看。”桌上,由冻柿子、白果等筑起的城池和由花生仁与花生壳组成的水陆大军仍旧铺排成一片。“这是东京。这是淮水。这是此战的第一个大目标:寿春。寿春城西南方不远处,有正阳关。正阳关是三水交汇之处,中间的这条,就是淮水。你大概想不到,正阳关的淮水,在这个季节,不仅水流缓,水浅,而且,最窄处只有一百丈宽。”
“只有一百丈?”“对。君怜,你知道百丈意味着什么吗?倘若咱们以一丈宽的小船做底,每只小船间留出一丈距离,再往上面满铺长板固定住,那么,总共只需要五十余艘艘小船,咱们就可以将这浮梁从淮水北岸一直架到南岸去!”“……嗯!”
“正阳还有两条水,南边这条暂且不必管,北边这条,是颖水。-颖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嗯……颖水整个水系几乎都在国朝境内,是不是?我跟着父亲到过颍州,还听说过临颍、颍上等城镇的名字。”
“对。颖水深入大周腹地,而南边又连接着正阳关,正是京师通往淮水的水路要道。我让张美和飞卫将征集到的一百五十艘小船汇集到临颍。李榖大军分兵一支,护送这些小船顺流而下,到正阳附近停泊。其余马步军走旱路,也到正阳附近与船队会合。届时,小船全体由颖水进入淮水,一部分用作搭浮梁,剩下的用作攻战。拿下正阳关,王师进攻寿春就有了一个稳稳的据点。往后的粮草委积,也可以源源不断地由中原运输到此地,再供给王师将士。”
“啊,好吧。”君怜吁了口气,“不过,我听说,寿春是个非常难攻的城池,昔年淝水之战……”“放心吧,攻城略地,王师可比打水战在行多了。寿春就像个磁石一般,一旦被围攻,他处的唐军必定会来救,这不就把他们的兵力部署全都暴露出来了么?所以,咱们拿寿春为饵,将他们附近的军队逗引得出了巢,正好挨个儿收拾,水里来的水里去,陆上来的陆上去。这与王朴所谓的‘挠击’,意思也差不多。”
“……那么,攻下寿春之后呢?”“攻下寿春之后,沿着淮水东下,封锁南唐的淮水航道,断其补给,挨个儿拿下濠、泗、楚、海等地,淮水便彻底成为王师之利了。”“然后呢?”“然后再取淮南中腹二郡,取沿江诸郡……”
君怜沉吟良久,斟酌道:“这么大的地面,一时半会儿,这仗是打不完的啰?”君贵目光闪烁:“一时打不完,就慢慢打,你不必担心。”
君怜又斟酌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后面这些仗,单靠李榖、王彦超、韩令坤他们,恐怕也是打不下来的吧?”
“哎哟,”君贵不答,却忽然扶住了自己的头,皱眉咧嘴道,“哎哟……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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