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走回苏宅时,看见许多墙上贴着捉拿白龙馆作案逆党的告示,上面,有一个熟人,凝寒。
难道昨天袭击昊阳的是十杀阁的人?难怪没有怎么为难我。可是又是谁花重金买昊阳的活命?就现在我所知道的,柳知宜恨不得巴着她,柳絮然想杀死她的心都有,苏家人,不见得会公然跟皇家作对。
“你在做什么?”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从思绪里抽身,不远处的巷口,一个白色的高挑人影,撑着一把烟青色的油纸伞,他的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快步朝我走来。
一把伞出现在我头顶,苏络青拿袖子擦过我湿哒哒的脸:“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吗?”
我看着他精致的凤瞳,但笑不语。
他伸手抹了一把我的湿发,拉着我往巷子里走:“你这脾气一点都不想你母亲啊,这么大的雨,都不会找个地方躲雨吗?难道伤风咳嗽的时候好过吗?”
我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侧身搂住他,他身体僵了一下,手搭在我脑后:“怎么啦?”
“苏络青,还好你眼里没有权势和地位。”他愣了愣,捧着我的脸狐疑的看了半响,忽然别过头,拉着我回家。
但是我看到了他脸上,不一样的神情。
人非草木。
我一路跟着他的步伐回了苏家,望月在后面可怜巴巴的跟着我。
苏络青送我回房换衣,他在门外等着:“今日要回去了,七叔伯在花厅准备了一桌好吃的。”
我回想这半个月来确实麻烦了这位老人照顾,赶紧换上干净的衣服,开了门。
苏络青站在长廊旁,看着廊檐挂着的雨幕。
我觉得白衣长廊雨幕,很是好看。可是就如同我们多年前在荣月楼重逢时,他看向台上的女子,我看着他;今日,我亦看出来他看的不是雨幕,是他思念的那个人。
我没有唤他,转身独自走开,望月犹犹豫豫的跟上我。
我捂着左边胸口,拐过长廊进入花厅。
“侄媳妇,快过来,坐四叔旁边。”苏玉铭叫嚷道。
我看了他身边的觅乐一眼,走到七叔伯身边坐下:“七叔伯,让您老人家久等了。”
七叔伯摆手:“没事,络青呢?”
“他在后头有点事安排。”我说道。
“不等他了,咱们先吃。”苏玉铭拿起筷子,被七叔伯打掉。
我窃笑,看向觅乐,她微微跟我点头算是招呼。我回以一笑,迅速别过脸看向迟来的苏络青。
他走过来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估摸着是怪我没等他一起过来。见我身边没有位子,就坐到苏玉铭身边。
我捂住脑袋跟七叔伯诉苦:“七叔伯,您侄子打我头。”
七叔伯很强势的瞪了苏络青一眼:“你都这么大了,又是咱苏家的当家,我就不骂你了,但是媳妇不能欺负只能宠!你看看咱家什么时候打过女人,你再看看你娘那个脾气,还不是你爹惯出来的。”
苏络青拱手,看了我一眼,恭敬道:“叔伯教训的是,络青谨记。”
我得意的低头捣鼓碗里的馍馍,原来家里有位做主的长辈,是这么好。
“以后络青再欺负你,只管写信跟七叔伯说。”七叔伯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我重重点头:“好的,以后我就要天天叨扰七叔伯。”
“尽管叨扰,我一个闲老头,巴不得后辈打扰。”
苏络青忽然站起来,为七叔伯倒了一杯酒:“是络青不孝,没有抽时间伴七叔伯身边。”
七叔伯摆手:“你呀,为苏家生计奔波,没事的,好好跟依依生个一儿半女带来给老头子我看看便好。”大抵是今日离别,一向严肃少话的七叔伯也红了眼。语气软了许多。
我尴尬的看了眼苏络青,低头吃饭。
“是,明年就抱过来。”苏络青夸下海口。
苏玉铭在一旁坏笑:“这承诺有点悬,照这样算,络青你回去,不得日日加把劲。”
我一口饭噎在喉咙,忙喝了口汤咽下。我拿过望月递上来的手帕操了擦嘴。
一席饭不仅让我难过,还尴尬。
饭后,我将可可送进万音坊送过来的马车,她全程微笑,可我觉得她的心在滴血。
七叔伯送我们出了大门时,老眼一红,拉着苏络青交代了许多。我坐在马车上等了半响,苏络青才上了马车,眼眶也有些红。
马车缓缓行驶,我掀开窗帘,七叔伯扔在门外看着我们,见我的头冒出来,笑着挥手。我心下一热。
我回头看向苏络青:“以后,咱们有空就过来看七叔伯好不好。”
他先是愣了愣,而后拉过我的手点头:“好,好。”
“苏络青,给我讲讲你以前住在苏家老宅子的时候。”我单手撑着方桌,问道。
他松开我的手,侧头看着我笑道:“都是些琐事。”
“我想听啊,这么远的路,总要找点事情打发。”
他也学我单手撑着方桌,理了理袖子:“也没什么,我年幼出生在海边的村落,七岁时才跟母亲进京与父亲见面。那时父亲公务繁忙,唯有七叔伯时常过来教我念书写字,房里牌匾提的那四个字,就是七叔伯写的。”
“兼善天下啊?”
“正是,这不光是我,是整个苏家的志愿。”苏络青微点头:“那时,四叔会塞给我一些热潮的画本,每每被我母亲发现,都要拉着他去见七叔伯,所以直至现在,四叔还是那么怕七叔伯。”
“你呢,不是去跑过商队吗?一个女孩子,跟商队,会很辛苦吧。”苏络青问道。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好奇,还是又在借机套话。
“基本上金陵人谁不知道,我七岁时,父亲带人私奔被我撞见,我掉进秦淮河里,忘记了父亲所有事。后来跟母亲住进京城相府,我那会贪玩又调皮,竟然缠着祁孝廉进宫去上学,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胆大包天的。还好,遇见了你。”我捉住他的手笑道:“那天你不过来救我的话,我可能真的会死。”
“祁孝廉,是真的疼你。”他如此总结道。
我看着他眼里的清明,无奈的笑了笑:“是啊,是很疼我,我也很依赖他的,我眼睛瞎了的那一年,他都一直陪着我。”
苏络青不动声色的别过脸,抽出小方桌的抽屉,拿出几盘点心,自然的转移话题:“那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呢?”
我能说是南阳毒瞎的吗,那南阳又在何时何地毒瞎了我,说出来,势必会牵扯出我救他藏在护国寺的事。
我抿唇没有说话,苏络青也不再询问,拿出水壶拔开壶塞,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发现是温的,才想起他方才一直将水壶放在怀里。
马车出了京城很远一段路,我才有些困意,趴在方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半夜,身上覆着苏络青的狐裘。
他眯眼靠在车壁,细碎的头发遮住的一只眼睛,睫毛弯弯,很想上去亲一口。
我抬手抚上他的薄唇,头凑过去,盯着他的上唇,咽了咽口水。刚准备亲上去,被一只大手捉住我的下巴,凤眸睁开,里面一片清明:“你做什么?”
他该不会以为我想谋害他吧。
我抬手指了指他的鼻梁:“你,掉了根睫毛。”
他放开我的下巴,伸手往自己鼻子上抹了一下,凤眸微眯:“还在那吗?”
我伸手滑过他的鼻梁,抹走不存在的睫毛道:“现在没有了。”
他狐疑看着我,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二爷,前面回金陵了。”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
我正好借此退开,走到窗边掀开车帘,远远看见城墙上的火把。
“终于回了,我真不想坐马车,还不如骑马呢。”我抱怨道。
“骑这么远的马?你屁股不痛?”苏络青随口问道。
我得意的回到:“去年我就从延福宫骑了一夜的马去你家啊。”
苏络青大抵想起了那天我进府献身的事,不自然的理了理衣襟:“一会回府,你好好休息吧。”
我咬唇靠在车壁上,回了苏府,不见得还有我的窝。
过了半响,马车停在苏府前,苏老夫人揣着袖子在门前等候。
苏络青扶着我下了马车,一起向苏老夫人行礼:“母亲,儿回来了,分庄几家的账目核对完了,入敷盈亏都没有差错,提拔了几个长工。”
苏老夫人,扶起苏络青:“行了,知道你能干,这几天庄子大小事务母亲能处理的,都处理完,剩下一些不能处理,只有留给你了。”
“嫂嫂,阔别几日,想死你了。”苏玉铭冲上去,被老管家拦住,老夫人很怂的往后退了退,看向我:“依依,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新院子,就在落落院子的旁边,很清静,一会让管家带你去。”
苏络青疑惑的看了看我,又看向苏老夫人:“母亲这是?”
“是我想搬出来。”我拉过苏络青,佯装嫌弃到:“你楼下每晚忙到那么晚,我大病初愈,难以好好休息,所有求了老夫人,给我换间清静的院子。”
苏络青盯了我半响,拉过我走到一旁低声问:“是你自己愿意的吗?若是母亲为难你,逼你这样的,尽管说出来。苏府,当家是我而不是我母亲。”
我抿唇低头看着苏府朱漆大门,深吸了口,抬头笑道:“是我自愿的。”
苏络青忽然手搭在我肩上,语气放得很柔:“放心,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是没有恶意,你告诉我,她不会为难你的。”
我颤了颤眼,咽了咽口水郑重道:“你多心了,我真的是自愿的。”
苏络青为什么这么在乎我是不是被他母亲欺负了,难道他,对我有那么一点放心上了?
苏络青没有再问,松开我的肩膀,转身跟苏老夫人说了什么,而后招手让我过去,一起进了苏府。
我跟在他身后,强装镇定,一行人行至同心桥时,老管家抱歉道:“夫人,您跟老奴走这边。”
苏络青回头看着我,我迅速低头,跟着老管家往右侧下了桥。
走到桥尾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们。苏络青跟苏老夫人说着什么,神情严肃,我摸了摸眼角,没有泪花。
苏老夫人给我安排的这个小院,清静得不能更清静了。
整个院子三分之一是湖水,一座三层的主楼一半架在湖水上,坐北朝南。
一楼前沿着湖水建了一个小水轩,整座院子像极了富贵人家宅子里的戏台,专门供家里人看戏用的。
苏老夫人用心良苦啊。
主楼和东桑院遥遥相对。
我攥紧拳头,有些人真是得寸进尺,你越是退她越是过分。
“这戏台子被我住了,府里逢大事小节的,请来戏班子上哪唱戏啊?”我冷漠到。
苏管家慌忙告罪:“夫人别生气,实在是别的院子长久失修,暂时只有这处戏楼完好,老夫人说了,过了一年半载,南面的清风苑修好了就给您搬过去。”
一年半载我恐怕已经履行完约定,与苏络青和离了,她算盘打得好啊。
“呵,请老管家原话转给老夫人:我是家里的独女,骄纵惯了,有得罪老夫人的地方,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但是,家眷自小教导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过分了,对两家都不会有好处的。毕竟这苏家,虎视眈眈的人多了去。”我转身上了楼。
老管家低声应了一句,离开了。
望月在房里收拾东西,见我进来,忙给我倒上水,忐忑道:“夫人,您,要喝茶吗?”
我摆手四下打量一番,还行吧,比不上东桑院雅致,这倒也干净整洁。
我走出房间,房门外是一个与楼下戏台同样大的戏台,彩漆绘制的纹路有些斑驳,远远看着东桑院走进一道粉色的身影。
觅乐,真假难辩,不过此时,她至少比我得意。
既然把我放在这处偏僻的地方,三面又都是湖水,可见她不想见我,又不想我出去。我若是不尽快坐实夫人之名,只怕今年得虚度光阴了。
晚上,我沐浴上楼,房外亮起五色的灯笼,披着外衣,趴在栏杆上看着对面的东桑院。怎么这个点,那觅乐还没出来。
不会是老夫人故意安排的吧,将我一支开,就把觅乐送进去了。
我咬咬牙,提着灯笼出了院,径直往东桑院过去。要是我近水楼台都没有先得月,反而让一个死活不定的人捞了我的月,岂不是丢了几位姑姑言传身教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