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贡瓷谋逆的事,很快传遍金陵。
左相吕端今日午后未时至,苏络青同关知民一道去城门相迎。
富贵权柄,不过顷刻之间;下狱抄家,也不过年半。
苏家当初的选择没错,伴君如伴虎,家族若想长久平安,慎离朝政。
我抻着胳膊,趴在桥廊栏上,目光停在苏家大门的方向。午后的阳光穿过枝干叶间,洒在身上,温温热热。
望月在我身边不尽的说着坊间的传言,说是柳家接皇商一职以来,赚的个钵满,惹得其它几家不痛快,嫉妒之下陷害柳家。”
我偏头扫了眼湖中的一方阁,嘲笑道:“这其中的酸楚,柳家自己人最清楚不过了。”
“夫人,是不是不舒服,今日,阅江楼送来的午膳,您都没怎么动?”望月见我看口,俯身探寻我的脸色。
我站起来,朝楼下走:“四叔倒是没出来走走,是不是不在府中?”
“回夫人,四爷上个月出府后,就没回来,大概是又是游玩了吧。”望月回答道:“不过近几年,四老爷倒是很少出这么久的远门了。”
我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泊在湖面的乌蓬船,以往,那个船夫都会候在码头。
”小姐,您看,这谁家孩子,都是初夏时节,还在放纸鸢。”望月惊喜的指着天空道。
我抬眼瞧了眼,理了理发髻:“我回妆府一趟,你就别跟着了。”
望月似受到惊吓般,跪在地上:“夫人,可是望月说错了什么?”
我好笑的拉起她:“你没有做错,只是我要回妆家处理重要的事情,生意上的事,你不便知道。”
望月这才安分的点点头:“我去帮夫人准备马车。”
我摆手,往院门去。
苏府东南方的,树影从从。
我提着裙裾顺着小路走进去,草丛中的飞蛾大抵受到惊吓,大片大片的腾飞起来。我迅速以袖掩面,正欲后退,忽然一只手拉过我,拐进一道幽深小道。
我抬眼看去,祁孝廉一脸警惕的打量四周,而后看向我:“没事吧?”
我挣开他的手,摇头道:“没事,祁相爷怎么行起细作的风格?”
他皱眉,严肃道:“送你回金陵前,我嘱咐你什么了!”
我细细回想起来,好像是什么叫我离开苏家的话。
“难道你千里迢迢是来问罪的?额,我即便是没怎么听你的话,也不必气成这样。”我一脸纠结,摊手道:“我倒是想离开苏家啊,可是,我把苏络青睡了啊,不能就这么不负责的一走了之吧。”
祁孝廉瞪着我片刻,而后,抚着胸口退了一步:“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之前和他……”
“之前挺想睡他,可惜他不从。”我无奈道:“后来,我想离开了,反倒是睡成了。”
“你……”祁孝廉一指抵着我额头,半晌说不出话。
我连忙狗腿的拍拍他后背:“别生气,别生气,你还中着毒了,当心毒气攻心。”
祁孝廉一手拍开我的手,瞪了我一眼:“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毒气攻心!苏络青也是瞎了眼,没瞧见你这幅没正形的模样……”
我垂头戳着食指,默默准备听他训诫。
祁孝廉忽然止住话头,递了一个棕色的瓶子给我:“这是这个月的解药。”
我接过尚有余温的瓷瓶,抬头看他,鬓角又冒出一缕白发,抿唇道:“其实,那个,我……”能不能告诉我认识十杀阁的人,他又训我怎么办。
“有话侃侃说,别吞吞吐吐。”他侧头,理了理袖口。
“其实,我认识十杀阁的阁主,他给了我压制赵光义那种□□的焚香草……”
“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祁孝廉打断我的话,摇着我的肩问道:“有没有?”
“没有说什么特别的,怎么,难不成你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我好笑道。
祁孝廉收回一脸紧张,严肃的甩了甩袖子,摇头道:“既然如此,也好,你不必再受他的控制,不过,十杀阁毕竟是被通缉了,你别让人知道这层关系。”
我点头。祁孝廉皱眉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摸了摸怀中的瓷瓶,他竟亲自跑来给我送药,是不放心假手于人,还是,想见我。
出树林的时候,天色还早,我寻思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正好回趟家,找找母亲的祛疤膏。
妆家的院里的那片杏花开至尾声,满眼间,竟是繁华后的萧条。我随手拾起一片枯萎的花瓣,正如这座安静的府院。曾经名人才子踏破门槛,如今门可罗雀,这一切繁华随着母亲而去而去。
我一直不敢上坟,难道说,我内心是介意自己嫁给曾经仰慕母亲的人。
如今府里没几个人,我只得自己进了母亲小库房,在箱子里扒拉寻找。母亲的遗物颇多,我打开一个装小玩意的箱子里,倒是掏出不少小孩的银手镯和元宝链,这些东西,怎么没给我戴过,真是。好不容易找到祛疤膏,木塞塞的太死,怎么也打不开。
我回到闺阁,关上窗户。脱去外衣,解开中衣,往铜镜前走,镜面倒映出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肩头雪肤间,五道狰狞的指印,结着硬硬的痂。
我拿过祛疤膏的瓶子,使劲拧了几下,怎么也拧不开,不由得抱怨,这,密封得也太严实。
这时将将响起敲门声,我马上回道:“进来。”
正好帮我拧开着玩意。
苏络青推门而入,一眼望向我,而后迅速离开视线:“我先出去。”
“等一些,正好,你帮我拧开这个。”我举着手中的瓶子摇了摇:“太紧了。”
苏络青点点头,合上门,走近我身边,眼神掠过我的肩头,接过药瓶:“这是……?”
“母亲的祛疤膏,可能存放时间太久了,密封得很严实。”我解释道,略羞涩的挪开视线。
苏络青一手拧开,拿过一旁的羽毛道:“我帮你。”
我点头,侧过肩头。
他蘸了褐色的药膏,仔细摸在肩头伤疤处,所到之处,温温痒痒。我透过铜镜看着他认真的眼神,一如那时在边境,他给我换药时一样。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人,是个极为好笑的动物。”我突然出声。
他手上未停,搭话道:“为何?”
“我们在边境那一个多月,明明就如恩爱夫妻一般如胶似漆。即便待的是荒芜的雪地,吃的是难咽的馕饼,睡的是冰冷僵硬的木板,却能抱团取暖,食之如饴,怀抱交缠。”我侧头抬眼看着他,握着他上药的手,顺势靠进他怀里:“可是如今回到锦衣玉食的生活,却相敬如宾得冷漠,疏远,苏络青,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苏络青半搂着我,盖上瓶子,放回桌面:“我近来事情繁多,冷落你了。”
我撑着他的胸口,抬头看着他:“我觉得,是因为只有在那种无人边境,你才会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苏家的处境,以及你心里的那个人,对不对?”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眼神略微惊异,很快挪开。
过了许久,他才摸了摸我的头发,叹了口气:“我认真想了想,这一点,你看透我了。”
“那你可曾看透我?”
“看得透你的现在,却看不透你的以前和将来。”苏络青伸手替我拉上肩头的衣襟,整理脑后的长发:“大概是因为,你的从前,我不曾参与,而你的将来,我还未参与。”
“你要是敢不参与我的将来,绝对会让你好看。”我气狠狠道。你何曾旁观过我的从前,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他闷声笑了笑:“好。望月说你今日午膳没吃什么,我带你去。”
我点了点头,换了件外衣,跟他出了绣楼。
马车上,我靠在他肩头,同他看着安县送来的月账单。
“今日吕相来金陵,可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客套一番,随他去拜访祁老爷子。”
“说起来,许久未去看望祁老头了,想来,他原本或可成为我公公。”我若有所思,冷不丁苏络青一眼瞟过来,我止住思绪道:“你千万别多想,像他们父子两这样的控制狂,我不太喜欢的。”
“明日要去南阳半月,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苏络青没有继续那个话题,侧头询问。
“当然愿意。”我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么想起去南阳?”
“昨日南阳送来的账目有些不对,有些店面亏损严重,我需要亲自去安排。”他解释道:“带上你,主要是怕你思君之甚。”
我顿时脸一红,捂着眼睛不敢看他:“你能不能别一本正经的调情!”
一时室内窘迫,苏络青倒是神情平静。
撑着下巴,望着苏络青道:“这趟南阳之行,不止是去查账那么简单吧?”
苏络青伸手揽过我,叹了口气:“不错,此次去南阳不仅是查账,带上你,也是刻意。”
我顺势靠在他肩头,鼻息间都是温润的香草味。
“我就说,一件写着谋逆话语的盘子,何须惊动左相。”我探头,正对上苏络青清澈的眼神。
他握住我的手,细细摩挲:“光凭一件瓷器,何须劳师动众。其实是柳家进贡的军需品,战马马鞍上的布料和士兵服饰,均有剧毒。已经毒发身亡数百人,剩下的人,还在就医,暂时未找到解药。”
“何时的贡品,运往何地?”
苏络青移开眼眸,凤眼微眯:“上个月中旬,幽州关外驻兵,黄家军虎啸营。”
“你怀疑是耶律郑哥?”
“这么怀疑的,不止我一个。”苏络青侧头望着我道:“我原以为,上个月郑王爷来访,不过是与十杀阁勾结,刺杀皇上。宴会时,他被刺伤,我才恍然,他是为挑拨两国的关系,借口引发战争。而当侍卫来报,红楼遇袭,我才知道,他的盟友是谁。”
我撑着方桌,坐正,看向他:“这么说,你带我离开金陵,是为了保护我?”
“你与郑王爷的关系,不止我知道。”
“你猜测他盟友是何人?”
“是一个,前朝的人……”苏络青顿了顿,凤眼中布满精光:“皇上一直忌惮的前朝叛逆,我思来想去,如今,还活着,并且又能力组建这个组织的人,唯有他。”
“谁?”
“前朝封侯拜爵的磬予王。”
“他不是死……”我惊异道。我还记得,当初闹市斩杀,黄姬悲痛欲绝,却不能为其敛尸骨的模样,仍记忆犹新。
“苏家,救不回□□,救不了公主。磬予王,还是能救下。当年送他躲进大理的路上,被他逃脱,一直杳无音讯。”苏络青道:“直到三年前,得到消息称,江湖上有一个门派赏金杀人,每单都不曾失手。接的单,却都是当年跟随赵光义谋反的人,我才开始怀疑十杀阁阁主的身份。”
我震惊的呆住,那个蒙面的阁主,竟是黄姬生死相许的磬予王!而他这么多年活着,却不曾露面,让黄姬白受多年的离别之痛。
“你去,南阳,是不是有他的消息。”我看向他。
苏络青回望我,眼眸清澈,笑意浅浅:“一是带你离开金陵,避免这场风波殃及你,毕竟你是皇上心目中的头号疑犯。二,南阳那边确实来了消息,十杀阁阁主,在南阳出现。我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向他确认。”
我若有所思道:“正好,我也要找他,确认一些事!”
苏络青看着我略狰狞的眼神,狐疑道:“难不成他与妆家有什么过节?你别硬来,他如今的手段,防不胜防,受伤的只怕是你自己。”
“情债罢了。”我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