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潼关城中诸人,注定无眠。
苏哲策马领着王家军部下从城东巡至城西,巡至隔夜丑时,回知府府上时,仅带回两车粮食,苏哲派人严加看管,存放进府中粮仓。
待他脚步稍急穿堂入后厅时,苏络青正对着桌上潼关城内局部图,已陷入沉思约一时辰。门房前看茶的侍女已经前前后后,无声换下数盏冷茶,亦不曾惊醒这位将军。
“二爷……城内所剩余粮已经尽数收集而来,仅十石余。”
苏络青身形微动,肢体渐渐舒展开来,端过手边茶水,轻嗦一口,许久才放下。
“今日城外西夏刚围城,城中便有多例疫症发作,现下粮食还不够,内忧外患齐发,这欲断满城命的背后高人,很会借难民的势。”苏络青如此说道,起身看向门外漆黑的夜空。
“二爷……”
“陆先生在潼关的药庐可还在?”
“这个,属下并未查看,应该还在。”
“阿哲,陪我去确认一些事。”苏络青说这话时,尾音有些空洞。
夜很深,正是昼夜交替最深时,城中却慌乱如末日。尽管所有黄家军和府兵都已尽数派出,安抚城中百姓,可是恐慌还是随着城外的火光,蔓延开来。
相较于城中的嘈杂与流光,城西的寂静仿佛是与这场围城之祸隔开的所在,荒草凄凄,虫鸣不绝。
苏哲带一列骑兵开道,惊飞丛林夜莺。
苏络青的马车停在陆乌冬废弃的草庐前,下车时,身前的一列骑兵早已熟练的围起了草庐。
苏哲蹲在门前的地上,摸着踩踏的草地,脸上神情紧张起来,他回头看向步下马车的苏络青,显然后者也注意到草庐周围的人迹。
空气的湿腥,此起披伏的虫鸣,苏络青整了整衣襟,迈步上前,推开了草庐的院门。
院中,一丛丛的车前子漫布各个角落,往屋里伸延,一众府兵冲进去,搜查一番未果,列队出院等候。
苏哲从侧屋中出来,神情犹疑:“二爷……”
苏络青侧身进屋时,火把忽闪的光照下,一方桌上放着一把木梳,一盏茶碗。
抬手握住碗身,往鼻下轻嗅,淡淡的龙井茶香。翻手反握,只见杯底娟秀的清台二字。
“喝茶当喝龙井,饮水当饮清台……”
“二爷……”
“阿哲,你觉得是谁?”
苏哲张了张口,而后才值了值木梳,神情略闪烁:“应是女子。”
苏络青笑了笑,转头看向他许久,而后拿上桌上的木梳,出了屋子。
苏哲垂头:二爷与自己一样,猜测是那位吧,只是,自己忌惮而不敢道出。
整队回城的路上,苏络青换马骑行再最前头。
黎明将近,潼关城为首的几位官员,围着城防布局图做了一晚上的部署,只等苏络青敲定。
苏哲接过仆人的热汤递给扶额斜倚案后的苏络青:“二爷,喝口汤暖暖身体。”
“阿哲,如今城防部署都是未雨绸缪,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让西夏退兵,四叔那边可有消息传来?”苏络青接过汤碗,复搁在桌角,思索一夜,蘸墨在折子上落笔。
“还未有消息,想来也快了。”
一行官员各自精神萎焉的张望着,如今瞌睡虫袭来,不管什么围城不围城,只望着座上的爷能放他们回去小憩一会儿。
苏络青搁下笔,将折子递给苏哲:“从城西突破带出去,急送京城!该怎么送出去,你自己心里有数。”
“是,属下一会安排一队人去城东为逃脱之势,吸引西夏军队注意。”苏哲望了眼折子上的内容,犹疑到:“以皇上的性子,出兵的几率更大,会答应派人出面和谈?”
“苏络青往后靠在椅背上:”是我,好奇西夏公主到底要什么。围城又狮子大开口,自然是为了提条件,而这个条件定然是算准了皇上出得起,且愿意出的。”
“是,属下这就去办。”苏哲领命离开。
苏络青起身动了动僵硬的双腿,迈步出了屋子,直奔府外街道。
昨日的肃清行之有效,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士兵,再无杂人,唯有粮食之事,恐怕有些困难。
这时一位苏家小卒策马追上来,利落跃下马俯身将一个信封送上来。
“家主,四老爷的信。”
苏络青接过信纸,抖开看了一眼,神情带笑:“既然这个驼将军和公主出兵并未告知西夏老皇帝,苏家怎能让老皇帝蒙在鼓里呢?想来四叔早就利用这一点,在西夏皇城扩散这一消息吧。”
“回家主,正是如此,四爷的意思是希望家主能撑过三日便可。”
苏络青摆手,小卒离开。
这时,街角冲过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抱着苏络青的脚:“求求你,大官大人,救救我娘亲,求求你。”
苏络青皱眉垂头,曲指拭去小脸蛋上的泪痕,她的年纪,较陶陶大几岁。
“先起来,告诉叔叔,你娘亲怎么了?”
小姑娘见这个苏苏不似方才蹙眉时的严肃,倒和颜悦色起来了,便大胆子答话:“娘亲一直在咳血,已经好几天了,家里又没有吃的,没钱抓药给娘亲。”
苏络青抱起小姑娘,只觉得她浑身无肉,衣下全是骨头,不由得心疼:“你家在哪?”
小姑娘指了指街角的一处破院子,神色着急。
“你父亲呢?”
“爹爹……景德元年去打仗死了。”小姑娘说得笑声,眼神畏怯,似乎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苏络青加快脚步,心下难受,竟是当年边境战乱的将士遗孤!
院子的门歪歪斜斜的贴在院墙上,地上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传出树叶枯朽的腐败味道。
四年前平潼关之乱时,被围百姓数月未得一粮,挖山上树皮野菇熬水填肚子,却应难于消化,多数人死与此。后来有妇人用水浸泡软之,口食之易与消化,称之为“救命汤”。边境安定后,曾发现潼关城外数百里山脉树皮皆被剥,白森森露出主干,震惊前来支援的黄家军。苏络青松开小姑娘,蹲在地上,拂开袖口,伸手翻开瓦罐上的树皮,自嘲一笑。
破败的茅屋内,湿臭不堪,一妇人蜷缩在草堆上,咳嗽声不止。
苏络青撩开衣摆,半蹲在旁,拉过骨瘦嶙峋的妇人,先探体温,再伸手探察腕上脉搏,片刻后,从怀中摸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塞入妇人嘴中,喂了一口干净的水。
苏哲带人寻来时,只见苏络青绑着附带在院中劈柴生火,铁锅中煮着一锅白白的稀饭,瘦弱的小孩眼巴巴的的望着锅中抹口水。
苏络青盛了一碗递给小姑娘,她吞了吞口水,着急的放在嘴边,而后停住了,拿过一旁的木勺子,起身端进屋里。
自从进了院里,苏哲敏感的发现了二爷的不对劲,虽然他还是同今早一般的面无表情,但总感觉,平淡的眼里蕴涵着一堆火焰。
“潼关大小官员,知府大堂集齐。”
苏哲不敢多问,恭敬应下,吩咐院外的士卒分散通知各府上官员。转身回院里时,只见苏络青蹲在捧着空碗的小姑娘面前:“是谁让你找我的?”
小姑娘看着锅中翻滚的白花花的粥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了一会才到:“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姐姐,指着你说‘那个将军可以救我一家。’”
“她……还说了什么?”
小姑娘摇头,可怜兮兮的看着苏络青。苏络青接过空碗盛啦半碗粥,低头吹温了才递给小姑娘。
“属下方才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也安排了府衙的女长工来照顾他们母女。”苏哲低声回禀。
苏络青未作声,起身,弯腰抚平衣摆上的褶子,而后走到院门前,抬手拿上一只脏兮兮的罐子。
潼关知府大堂内,一众大小百余名官员,上至知府,下至街区官吏,皆从巳时起候着。大多数官员都是昨夜熬了一晚陪着苏将军规划城中百姓粮食分配,以及布防,刚回去歇了不到一个时辰,又给叫出来了。刚开始,一众官员还只是小声胡同消息,询问聚齐缘由;而后久不见苏络青至,便大着胆子吵闹着起来。
苏络青站在知府左侧廊下,着一品绯色朝服,左侧腰旁挂着云纹锦绶,右侧坠螭龙玉佩。他看着大堂内,人影憧憧,好似今早黎明将近日头上压着的黑云。
“二爷,属下去小姑娘所在的北街口查访数遍,并未有线索。”
“既然是要偷摸着,自然给你留不了尾巴。”苏络青抬头见午时天上太阳耀目,捧着罐子走下长廊,进了大堂。
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默默让出中间的道儿,各个垂头张望着。
苏络青的云靴步步而来,每一步好像踏在胆战心惊的人心上,停在众人前,苏络青覆手而下,瓦罐摔在地上,顿时臭气熏天,临近的官员纷纷捂鼻后退,慌张的挤到后面人群中。
陈兹式为首,重重的咳嗽一声,众人才惊觉失态,纷纷尴尬的站回原位。
“各位大人可知,这是何物?”苏络青退了几步,坐到堂上,顿时一股压迫感向下而来。原想不发表言辞蒙混过去的官员,只好低头认真打量破罐间的枯叶,意图识别出来,好当堂出脸。
“是腐败发臭的枯叶?是否有毒,被西夏人下毒了?”有人猜测。
“竟然在水源下毒,着实歹毒!”跟着开始有人附和。
”……“
“哪些是从外调进潼关的官员,站在右侧。”苏络青指了指右侧,脸上无光。
众官员越发觉得堂中气压更盛,默默分出队伍来。
“左侧的都是潼关原生察举出来的官员,可有人识得此物?”苏络青凤眼微眯,扫了一眼堂下官员。
“回将军,此物,像是……救命汤。”一个中年衙役低声道。
众人不解的互望,但见苏络青神色不善,不敢询问,只是关注着陈兹式的神色。
这时,苏络青起身,堂下官员不由得屏息,只敢望着蟒纹云靴步步逼近,大气不敢出。
“不错,正是四年前,潼关失守,城中百姓逃亡城外山林中,围困数月,用以活命充饥的’救命汤’,如今,这种只在战乱野外充饥的’救命汤’却出现在城中,出现在收回潼关之战牺牲的将士遗孀家中!出现在年纳税三万但,富余二千旦的潼关城中!”
“将军,是下官有失。”陈兹式话毕,扑通跪下,左右官员见此,纷纷跟随下跪。
“本官且问你,当年,你回告朝廷的三万四千五百二十一位将士遗孀家的良田和白银,可落实到位,可有名单单查验?”
“这……年过许久,府上仓库遭了数次涝灾,不知可还有……”陈兹式额心冒汗,面上却不敢露出破绽。
“呵,涝灾?”苏络青停在他身前,静默片刻后,终是长吁一声:“罢了,如今潼关蒙难,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
陈兹式重重磕在地上:“将军,下官失职不察,让牺牲将士遗孀没得到应有良田偿还,使将士们亡魂难安……”
这时苏哲匆匆进来,打断陈兹式的告罪,俯身在苏络青耳边:“二爷,朝廷派出的和谈官员以及在城外营地了,安排了使者前往西夏营地。”
苏络青忽然侧眼看向陈兹式,后者刚抬起的头,立即畏惧的埋下。
“陈大人这番告罪之词不应说给本官听,倒不如在此设摊诵给泉下亡魂罢。”苏络青挥手,领着苏哲去到廊外。
其他官员亦纷纷垂头不语,生怕此事连累至自己身上。
“二爷是怀疑陈兹式?”苏哲联想到苏络青避开陈兹式。
苏络青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到:“兰州的大军呢?”
“两日前接到将军调令即刻动身,如今已经到潼关外,埋伏在四周山川中,只待明日谈和失败,二爷一声令下。”苏哲言语间的跃跃欲试难掩。
苏络青抬眼瞧了瞧他,泼冷水道:“让他们撤出来。”
“……?”
“知道你觉得这三日百姓憋屈,想一血耻辱。但是你想想西夏公主背着老王上出兵,而西夏朝廷还有人暗中支持说明什么?”
“西夏人也想一血四年前我军反败为胜,直达腹地的耻辱。”
“他们越是想开战,宋,越不能让他们如愿。西夏当年虽然受重疮,但远没有吾朝腹背受敌来的严重,休养生息不能只看边境这一处,这个月雨水富足,对于沿河一带却是洪涝的前兆。眼下的宋朝经不起持久战。”
说完,廊外一滴两滴,渐渐成雨势。
一夜暴雨后,潼关城中的空气,仿佛干净了几分。
城中街道除了巡逻的黄家军,所有的大小官员皆在知府大堂内,由黄家军看守,自述告罪之书。
城东外西,一袭红衣的西夏公主与宋使臣落座在简陋的草庐内。
使臣先是寒暄了几句,而后直言道:“退让三城定是不可,敢问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公主先是得逞的笑了笑,而后叹气道:“既然三城不可让,本宫也无意为难使臣,只有一求。”
使臣顿时松了口气,乘势问到:“公主请说。”
“王兄年少时爱慕一舞姬,用情至深,后来这位舞姬回了中原后,便再无音讯。王兄自此一病不起,久不能为父王主持国事,日日思念美人,所幸王兄福气,本宫打听到了那位舞姬所在。”
使臣大惊,倾国力竟然是为了美人,当真是位爱美人胜过江山的王子!正好奇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欲询问时,只见驼将军小心翼翼从精美玛瑙盒中取出一幅画轴,轻轻拉开,只见一彩衣女子赤足纷沓在牛皮鼓上,顾盼生辉间,但见肩上衣裳滑落,露出一朵红艳的彼岸花。
“这是……”
“本宫在此等五日,五日后,若是不见画上的美人,就勿怪本宫追究黄智文窃西夏布防图之罪,宋意欲撕毁和平协议之罪!”公主忽然变得严肃。
使臣忙应下:“公主勿怒,下官定会回禀圣山,公主兄长之愿,必将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