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奂把她轻轻的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她蜷缩在那里还是原来的那个姿势,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是时下比较流行的发式,更显得她的脸小了,现在她躺着,头发落下来,遮住了脸。她太累了,睡着了,呼吸变得细微而有节律,他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去到另一个房间里睡下。
他躺在床上,记起第一次留宿在这里时的情景,那时候也是这样,她就在隔壁,想着想着他安静下来,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本来他是想来和她谈谈的,白日里的一切已经让他憋闷一天了,整日以来她对待他像陌生人,他已经不能忍受了,如果不是在那种场合,当着那么多的人,他想他立刻就会质问她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消失了。有时他真是佩服自己的冷静,居然在第一眼看见她时没有爆发,还居然陪着她演完一天的戏?
方案定下来后他回病房去和母亲说了一遍,他重点强调了这个方案无创的优势,又把科技电子中心发过来的关于苏美仑在这个领域的相关资料和取得的成绩给姜浅看了看,姜浅也没再执意要换医生,他觉得母亲的疑虑消除了,就让她多休息,自己接着回了医生办公室去找苏美仑,他必须和她单独谈一谈。
其实姜浅没有再执意要求换掉苏美仑,是因为她看到了儿子的执着,那些足以说明苏美仑是这个方案最好的执行者的资料就说明了这一点,说明儿子为说服她拿出了她不容回绝的证据,如果她一意要换掉她的话,那么儿子就会问个究竟,那到时候就很难收场了。
叶之奂没有找到苏美仑,当班的医生说她已经走了,说是下午好像有讲座,她去准备了,具体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叶之奂就打她的电话,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号码了,早在三年前,那个号码就已经停机了。想想那时他一遍一遍的拨过去,电话里一遍一遍的说着“您所拨打的手机已停机”时的那种沮丧与绝望,叶之奂感到一种恍如隔世的沧桑。好在现在他找到她了,那实实在在是她的电话,是科技电子中心发过来的,电话里是未接通的正常呼叫声。
叶之奂打了几遍,一直是没有人接,他就去了在青城的分公司,那里有一点儿事情要处理,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块地在合同上和当地政府发生了一些纠葛,方志完全可以自行处理的。在以往,像这样的事,他都是不过问的,可是今天他实在是想找些事来填充一下时间。在公司翻看了这里的财务报表,又去视察了市区刚开工的一个项目,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大约六点的时候,他把璎珞叫了来,让她拿了那栋房子的钥匙给他,,每次来青城他都会亲力亲为,璎珞已经习惯了,就和往常一样交给了他,没多问。
璎珞从老家回来后一直在青城的分公司上班,到底是年轻可塑性强,她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从茶水小妹做了前台,她是那种亲和力很强的热心人,可能是自己的经历吧,她总觉得世上的好人多,所以她才过上了这天堂般的日子,她是怀着感恩的心过每一天的。
叶之奂取了钥匙,陪母亲吃过晚饭就去了苏美仑那里,他知道她不会回来的很早,因为那种讲座之后,肯定会有晚宴,这是常态。
他就一直的等在那里,天渐渐的黑了,他也懒得开灯,在黑暗里他静静想着接下来他该怎么和她谈,不能急,耐点儿心,他对自己说。
屋子里很黑,眼睛不能看,他的思维却一刻也没有停息。
最后她回来了,想了一晚上的话却一句也没说,她睡了,他也睡了。
苏美仑醒来的时候已经近中午了,墙上的时钟指到了十点五十分,她看着那行走的指针,突然觉得奇怪,三年了,它不是应该没电了吗?为什么还在跑啊?外公也是,连这个也换,太浪费了,这里又没人住!想起外公,她给外公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因为公事已经回青城了,明天就回去。
她起来洗漱,想起昨晚的梦觉得好笑,三年了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可能是在青城的原因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还有侥幸的成分,太可笑了!因为睡饱了觉,心情大好,所以她自己有闲心嘲笑自己。
路过冰箱时,一张便签让风带了起来,她扫了一眼,认为是以前留下的,可是上面不是她的字迹,她停下来仔细的看,那字苍劲有力,一看就知不是一日的功底,上面写道: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你醒后给我打电话,我们必须谈谈。下面是电话号码。
原来一切不是梦,那么他的用意何在?苏美仑嘴里满是薄荷味的泡沫,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乱如解不开的麻团,她机械的上下移动着牙刷,不停地想着,终于她脑子里捕捉到一点儿思绪,她用力把嘴里的泡沫吐出来,快速的漱了口,牙刷在牙杯里涮得沙沙响。
给他打电话,谈谈?她有病吧!三年前病得就不轻了,好不容易挽回一条命,还要再和他谈谈,他说得轻巧,你是谁啊?你是皇帝啊?你说什么就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幼稚!自大!狂妄!
不就有钱吗,至于吗?烧成那样,全世界都围你转啊!
她把那张便签撕得粉碎,扔进马桶,一按,随着水流快速的消失。她本来想去吃饭,可现在已经没了胃口,就伸手拦了出租车准备回家去。
在车上,她打电话给李淳嘱咐她做好各种辅助检查,如出凝血时间,b超等,仔细的观察病情的变化。相关的细胞分裂方面的问题她已经发给芯片中心了,她不想有什么变故以致拖延,她想赶快完事,和他不再见面。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了,她从包里摸索出来,看了看,又掷回包里,让它自己在那里响个没完。出租车司机看了看她,笑着摇摇头,这种情况他遇见的太多了,各种原因的都有,躲债的、吵架的还有其他的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凡事都有两面性,给你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会带给你麻烦。目前的这位就是带来了麻烦,你看她那表情,冰碴子往下唰唰的猛掉,都快砸碎那欢腾的手机了,可怜的手机啊,那可是最新的ipon4啊!
终于苏美仑接了起来,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如果昨晚的事情不是梦,那么他想干什么?她已经躲进了壳里,他还想怎么样!想谈就谈吧!
“是我,你起来了吗?”电话里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听起来怪怪的,让她恶心,她移开电话,干呕了一下,没吃什么饭,肚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苏美仑硬梆梆的说了一句。
“我们必须谈谈,你在家等着,我这就过去,你吃饭了吗?我带过去。”
“别,你在哪?我还是过去吧。”苏美仑不想他再踏进她那里一步,她有些奇怪他昨晚怎么进去的,这次去一起弄明白,一次扯清楚。
叶之奂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好,你来八大关这边吧,海一路一号,我等你。”
这是一家私人会所,苏美仑一到那里就知道了,这肯定是他的个人会所。大门没有任何的特色,和周围其他的院落是一样的,进到里面,整个空间是素雅灵动的,曲线的咖啡椅,真皮手工缝制的沙发,弧线的旋转楼梯,顶上整个的弧形流苏水晶灯勾勒出来的咖啡区,透过天然材质的木丝板柔光灯幻化出的艺术田园画面。
如果不是这么令人恶心的人,小憩在这里的一隅,轻饮慢酌间,想象着自然的天与地,想象着室外与室内的美妙禅境,不失为一大快事。
可是她现在一点儿也没心情享受这美妙的意境,当一位小姐把她引领到这里时,听到那钢琴声,她竟然感到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的袭来。
叶之奂正在钢琴边弹奏着,流淌出来的琴声是《最美》的曲调,她站在那里看着他,驼色的休闲毛衫,亚麻的休闲长裤,配以颀长有形的身材,灯光下他眉峰□□,微眯着眼睛,陶醉的样子。这样的身价,配以这样的尊容,果然有玩的资本!苏美仑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她抱着胳膊,不顾风情的开了口:“叶先生,我还很忙,今天无意听您的高音,有什么事我们能否快谈。”
钢琴声嘎然而止,像被突然扭断了脖子,没有丝毫的后续的声息。叶之奂站起来,笑笑说好,指引苏美仑坐在一边的咖啡桌前。桌上已经准备了两杯咖啡,冒着热气。
“我刚煮的,没加糖,你尝尝?”叶之奂笑看着她。
“叶先生有什么事就快谈吧?”苏美仑没有接他的话。
“美仑,我只是想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叶之奂的笑意隐去,换之的是一份小心翼翼的沉重。这两天的感知,他无法预料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惴惴不安,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风轻云淡,是啊,这件事与他,就是一件风轻云淡的事啊,简直的都不值得拿到台面上去谈。苏美仑突然有一种想把面前的那杯热咖啡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可是她没有,脸上甚至没有了刚来时的淡漠,换上一副笑颜如花的表情:“怎么了,没发生什么事啊!”
叶之奂看着她,紧紧地,她也回看过去,毫不回避。
“那为什么三年来音信全无?”叶之奂的声音隐忍着。
“我有了更好的去处,那里给我提供了更好的发展平台,我挺忙。”
“没了?”
“没了。”
“那我们之间呢,那算什么!”叶之奂的声音里明显的有了怒意。
“我们之间?你指的是?”苏美仑假装已经淡忘,歪着头回忆似的,她突然笑了笑,说:“你不会是指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吧!呵呵,叶先生,我们早就约好的,只谈风月,无关其他,不是吗?再说,现在这个时代,就是不约定,一段时间一段旅程,你不会是新时代的身体70年代的思维吧!我们之间的事已经翻篇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看着眼前这张笑意嫣然的脸,句句话在他心上一鞭一鞭的抽着,他的手收紧了,杯里的咖啡微微的颤着。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叶先生,我们现在是雇佣关系,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苏美仑拎起包轻松地转身离去。
苏美仑是急速的走出那个院落的,转过身,她心里没有那种泄愤的快感,反而有一种完结的悲哀,以前心里塞得满满的,现在变得空落落的,那是一种让人无所适从的凄冷。
海一路上很安静,几乎没有多少车经过,苏美仑慢慢的走着,在一个拐角看到了那家花店。中途的时候左源有打电话过来问她有没有什么安排,她说回去看爷爷,左源问她用不用车,她说不用,她说,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找你。
她走进花店,要了一大束的栀子花。她给爷爷打电话说,临时有点事,晚些时候回去。
她在那里足足坐了两个小时,墓碑上的那张脸酷似自己,那时的她应该比现在的自己还小几岁吧,一头短发,很柔顺,这一点自己不随她。她看着她,隔了时空轻轻的和她对话。
“妈妈,您在天国过得好吗?今天我来这里,和您一起祭奠我们都已死去的爱情。我二十多年的抵制,终是抵不过基因的作用,还是沦陷了,不过我比您幸运,虽然我的情感赔进去了,但我其他的还在,没有像您一无所有了,连生命都赔进去了。妈妈,我买了栀子花,它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与约定,就让它祭奠我们曾经的全心付出,以后再也不会了,妈妈,你在天国也别再那么傻了。”
她看着那束栀子花,在乍暖还寒的春日的艳阳下,风一吹,花颤微微地抖动着,那青葱与粉嫩,很快就会退去,她知道,它们只属于温室里适宜的温度与湿度,这样干燥寒冷的室外,不出几个时辰,它就会荼蘼枯萎。纯洁的爱情,那只是柏拉图的理想情感。
这个墓地建在山上,朝阳的山坡,面朝大海,据说风水极好,但是外公不信这些,他选中这里的时候,只是觉得这里风景极好,满山葱郁,她是他的心肝,他尽自己所能为她找个好的归宿。
午后的太阳拉长苏美仑的影子,在下山的阶梯上迤逦,她慢慢的走着,整个的墓地看不见第二个人,冷清清的,现在不是什么节日,这种地方平时都是这样安静的,这样死者才能得到安宁吧,她想着。
其实她对妈妈是没有印象的,妈妈用自己的命生育了她,她是难产死的,多少年以后她才隐约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多少是为她不值的,她觉得妈妈用自己的命去挽住自己心里的一份别人弃之如敝履的情感,真是蠢透了。但是自己的生命又是妈妈给的,所以她对她的情感是矛盾的。
她平时并不怎么来她的墓地,她知道,外公经常来,那明净如鉴的大理石墓碑,那干净整洁的墓地四周,都是外公定期来整理的结果。她不知道外公每次来这里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是怎么样的心情,可是她知道,她是自私的,她解脱了,留下自己给外公以慰藉,给背叛的人以无法清偿的内疚,可是她失算了,这么多年了,那个人不但没有内疚,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谁,是谁这么欠着她们,苏美仑至今不知道,其实她内心里也不想知道,三十年了,她和外公过得很平静,她不需要别人,只是偶尔苏美仑替她不值得的时候会想到。心里只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