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业成俯身伸出颤抖的手开始清理周围的杂草，苏瑾是最喜欢干净的，她有洁癖，那些枯草败根她不会喜欢的。苏美仑也蹲下来帮着整理。

整理完了，转回到墓碑前，叶业成从口袋里掏出淡蓝色的手绢开始细细的擦拭大理石的墓碑，他的手颤巍巍触向那张笑脸，两行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

三十年，在时间的长河里也许就是一瞬，可是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隔了那么漫长的年月，他们肯定有许多的话要说？苏美仑走远了一些，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说他们自己的事，他们的儿女情长、恩怨是非。

“小瑾，原谅我现在才来看你，让你等了这么久。在那边，我何尝不是一时一刻受煎熬？我害怕看见你，我老梦到你那漠然的眼神，那种漠视我受不了，那是对我的凌迟。我知道我所犯的错误不值得你原谅，可是我怕你不再认识我，把我当成路人。”

叶业成把那张脸细细的擦拭干净了，又翻转手绢找了干净的地方继续擦拭周围，“小瑾，谢谢你，我终于听到了你的回答，我知道你还有些怨，这些我都知道，相信我我会把女儿照顾好的。我为你买了一处新房子，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那里视野比这里更好，等会儿你随我一起过去看看？小瑾，女儿已经答应了，将来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永远的。我余下的生命也安排好了，我会陪着你，在山脚下不远的地方，我为自己买了一处院落，完全按照你以前设想的样子布置，我就在那里，你可以随时的过去，我也会常常上山来看你，我们再重新恋爱一次！”叶业成的老脸上有隐隐的红晕，他沧桑的脸上露出稍稍的笑意。

空气有些湿，刚刚擦拭过的大理石上凝了一层水气，薄薄的水汽下那张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乎在翕动，她的话语娇嗔，三十年前的样子浮动在墓碑上。

叶业成禁不住把脸贴了上去，丝滑的、略显清凉的触感，那就是她肌肤的感觉。

“小瑾，我今天给你带了栀子花，你闻到香气了吗？是不是还是原来的那个味道？还记得那次吗？高中的时候，你父亲没在家，我随手摘了你父亲养的，借花献佛的送给你，我们俩偷偷地躲出去，只留下回来后看着光秃秃枝干发愣的苏教授，你还记得吗？当时你笑着指着我说，以后我不要这种偷来的花，我要你自己种来送给我。小瑾，这是我自己种的，今天早上刚刚采了从美国空运过来的，你看看我和你父亲谁种的更好一些？”

“对了，小瑾，忘了告诉你了，我刚买的那一处院落有一大块空地，我们都种上栀子花好不好，我在美国那边这些年培育了好几个品种，我们移过来全种满，一年四季都会弥漫着花的香气。”

苏美仑远远地看着，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斑驳的白发被风吹得凌乱，银丝已经多过黑发了。他的脸贴在冰冷的墓碑上，只看出嘴巴的张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脸上的泪干了流，流了干。

妈妈墓碑前的那个柏树更绿了，是那种新生的绿，带着生命的嫩黄色，是爱情的力量吗？她听到了他的倾诉而表现出来的欣快？

在这生死轮回的空间里，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在生者的心里永生。

苏美仑想起了彼岸花的话语，彼岸花，开彼岸，花与叶，永不见。在三途河边，在忘川彼岸，那火似的红艳铺满了整条通往冥界的道路，相恋相惜，如此轮回的悲恋。

她看着那个涕泪满面的老人伏在那里，突然觉得那也是一种美好，有一种凄艳的美感。以前她都是可怜妈妈，觉得她所做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值得，可是她现在可怜自己，就是这么一点相互的惦念上天都不给自己，在这个世间自己不只是孤孤单单的，心里都是空落落的。

她走过去，弯下身子轻轻的挽住叶业成的手臂，柔声的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去看那处墓地不是吗？”

叶业成艰难的站了起来，可能因为蜷伏的太久，腿脚麻木一时的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苏美仑忙伸出手去，还未触及到他，他已然站稳，她的手就滞在那里，稍稍一会儿便收了回去。

“美仑，我们走。”叶业成擦了一下眼睛，声音还带着悲伤后的鼻音。

他叫她美仑？以前她说过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他可以称她为苏医生或者苏小姐。他叫她美仑！刻意拉近距离吗？不要以为你来了这里，我就可以原谅，就可以接受你，永远不可能的！但是，这些话苏美仑没有说出口，此情此景，她的心也有些不忍了。

那块墓地位于此处的西南方位，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到了，一路上都是沉默，苏美仑觉得自己和他没有什么话要说，叶业成几次想说些什么，看着埋头赶路的苏美仑又咽了回去，来日方长，慢慢来。

那块墓地是当地风水最好的一块墓地，位于整个龙脉的龙脊部，站得高看得远，美好的风景一览无余，面朝大海，夏季海风打了个旋儿吹过来减少了劲度，但不乏清凉；冬天位于朝阳的坡面上，高耸的脊部遮住强劲的北风；雨水顺两边的而下丝毫不在此处停留。说是一块，准确的说是一处，周围很大的范围，足足有二三分地。

叶业成大致的和她说了一下大体的规划，用松柏围成一个小的院落，里面留出道路，其余的种满栀子花，然后就是墓碑墓穴的设计，包括形状、大小、材质等等，苏美仑不懂这些，对此也不感兴趣，所以也没怎么细听。她觉得她之所以答应此事，只是满足母亲自己的一个愿望，无所谓体面和排场，这些东西对活人来说偿没多大作用，何况死人！

可是叶业成还是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每一处他想的都已经很是细微，小到怎么利用夏季雨水的蓄积浇花都做了周密的安排，看来他是对此事非常的投入的，苏美仑又羡慕起妈妈。

可是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说：“美仑，你说为你妈妈起墓时我们是不是要准备一个新的骨灰盒？”

苏美仑看着他，眼睛也突然湿了，是啊，短短十几年都可以腐朽如此，何况三十年！她推测着妈妈骨灰盒的样子，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不知道如何的放置。三十年是不是已经腐朽成土了呢？自己为他们能够在一起，放弃了对他的仇视，那么真的能够搬过来吗？她的心里一阵悲凉。

“到时我们请道士引渡你妈妈的魂灵，相信她那么聪明，一定会跟来的。”看到苏美仑不说什么，叶业成说，：“美仑，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的。”

听了叶业成的话，不知怎么苏美仑的心里舒了一口气。那笃定的眼神，温和的话语让她安心了不少。

虽然面上没表现出什么，但是叶业成的心里也是凄凉无限，山路上遇见的一幕不时的在他眼前浮现，那朽烂不堪的木板怎么会联想到那个鲜活的生命。三十年的光阴可以改变一切，可是在自己的心里，始终都是那个花样年纪的苏瑾现在却要接受那一杯黄土的事实。脑海里是鲜活的影像，眼前是黄土一杯，叫他怎么联系在一起，他怎么忍心联系在一起？可是孩子就在眼前，她显得那么的无助，他不能软弱，他背过脸去，让海风吹干还未流出的眼泪。

顺着台阶一路向下，他们没有走上山时的那条路，而是从这块墓地近处的一条走下去。

苏美仑抬头看了看天，天阴郁的更加厉害了，有厚厚的云层积压在头顶，风停了，祭奠的人大都已经下山，这里恢复了往日的静谧，白色的花岗岩和黑色的大理石静静地矗立着，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冰冷的排列着，看不出岁月的更替。

她把垂在脸前的碎发撸到耳后，低头看了看台阶，继续走下去。

“美仑！”叶业成在身后的声音有些气喘。

苏美仑听到叶业成的叫声，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她略微停了停等他赶上来。

叶业成赶了上来，“美仑，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去看看你外公吧？这三十年他一定也是活在伤痛里，我要亲口对他做个交代。”

苏美仑没有看叶业成，她沉默了一会说：“这件事再说吧，外公刚出院，我不想他的情绪有太多的波动。”她的话虽然没有以前的决绝冷冽，但是依然是疏远的。

这样的结果叶业成已经是很满意了，他怎么会企求三十年的冰霜在一刻间消融，这几天来孩子肯定也经历了内心的挣扎，他已经是对这种态度这种结果很满意了。

前面好像也是一对父女，女儿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父亲七十多岁了的样子，女儿搀着父亲慢慢的的走着，父亲颤微微地身子几乎偎依在女儿身上，父女俩小声的说着话，听不见说什么，但那温和的动作从背后就能看出来。

他们走近了，那个女儿回过头来看了看，伏在父亲耳边大声说：“爸，我们靠边让人家先过去，我们走得慢。”

“什么？”不知是老人耳背还是反应有些迟钝，他也回头看了看。

那眼神是那么的单纯和慈祥，神情像小孩子般纯净，苏美仑不由得朝他笑了笑，老人也咧嘴笑了，有些干瘪的脸使得这里有了温和的生气，强过任何一张墓碑上或年轻或年迈的僵硬的笑容。

“我们往边上靠靠，让这爷俩先过去！”看到父亲没有动。女儿又大声说了一遍，随之还略显歉意的对着他们说：“人老了，就和小孩一样，没办法。”说着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宠溺的表情。

“没事，没事！”叶业成朗声说道，他的心情在那位女士说他们爷俩的时候突然大好，刚才一直郁结在心里的伤感就像一个结，瞬间被这句话解开了。他率先快走几步，侧身从那对父女的身侧通过。

苏美仑也紧跟着走了过去。

远远地老钟看见叶业成从山上下来，他连忙出来立在车旁等着。

叶业成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多了，他说：“美仑，一起吃饭吧？”

“不了，外公还在家等着我呢！”苏美仑径直走向自己的车，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缓缓地启动，降下车窗说：“我先走了。”

叶业成看着苏美仑这一系列的动作，站在那里说了声：“好吧。”声音轻不可闻。

老钟走过来说：“先生，我们回吧，这件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叶业成轻轻叹了口气，朝车子走去，司机早就打开了车门，他微微躬身坐了进去。

车子疾驰在回市区的路上，叶业成静静地坐着，老钟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东家，他知道叶业成在想事情，跟了他那么多年，他太了解他的习惯了，他没有说话，回过头来坐正了身子。

“老钟，联系宋先生，我今晚和他共进晚餐。”叶业成说道。

“好的。”老钟开始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