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虎的两马匹,年纪都不小是退下来的军马。灰毛的本叫小骨朵儿,黄马的叫小石头儿。如今都是老了。它们偶尔和傅九的马抢一回道还行,天天飞跑着是绝不可能。所以才进了郑家马厩里养老。
冯虎一笑,瞅瞅她便没出声。她从甘园考完,不是还有太后亲试?
那时候莫非倒敢越制继续用双辕马了?
丫头红蓝踮着脚,把一只明角灯笼挂在了郑归音的车头边,又呵手跺脚,觉得京城里太冷了。她穿着崭新葱绿镶边的蓝袄儿,还是觉得寒气透骨。二娘子却半夜要出门,红蓝儿央着要跟着出门看京城有名十斋郎的傀儡舞队,冻死了也甘心。
郑归音正盘坐在车里,笑着嗔丫头:“这是什么时辰?三更天!”她指指外面漆黑的天空,厅宅里来往不断的火把和灯笼看着是热闹。但这时辰是半夜。她对丫头笑着,“街上的舞队三更天应该是刚收了。你这几天跟着大公子他们出门也没看够?过两天元宵节再和我出门看罢。”
“元宵夜可以出门?”红蓝儿欢喜得直拍手,“不用跟着大公子?我们自己出门?”
郑二娘子啐她:“看你猴儿一样到处乱跑。”她心里想着,郑锦文最不耐烦,他才不爱带着小丫头出门逛着买东西,还是她非央着兄长出门多带几个丫头,却被红蓝儿回来说了一通委屈,说什么大公子不爱逛珠子、针钱、脂粉铺子,也不爱逛零嘴铺子,她什么也没买到,也没心思看舞队。以后不要跟大公子出门了。郑归音在车上坐着,笑骂丫头们:“我不让你们自己出门,是家里妈妈们都忙得不开交。怕你们刚来京城,正月里偷出去逛,就被拐子拐了!”
打发小丫头们回去。她坐好了放下门帘。冯虎赶着车,出了水仙巷,她在车里也小小打了个哈欠,揭起帘角看着天色。天空仍是繁星点点。街上传来了三更二鼓的鼓声。
正月里的街市上,彻夜不眠,一路过去,灯光像是要延伸到了月宫之上。走了两条街,果然就看到了有回家的舞伎们。
几头大驴车,半揭着后车帘,班里杂役们举着火把,看到车上拥挤着少说也坐了三四十个大小娘子们。个个抹脂涂脂倒有几分美人样子,应该是京城有名的舞队。
“是胡女社吧?”她探头看着,冯虎倒也应了一句:“看着应该是。”
胡女社和十斋郎一样,京城里鼎鼎大名。是临安城瓦子里的舞队班子,正月里生意好得不得了。【注】舞队名是宋笔记里的。《都城纪胜录》
眼看着这一伙子私伎舞女从大户人家角门里散出来了,说笑着上了车回家。
郑家的车恰好跟在后面。
夜半声中,十二座瓦子里曲乐是通宵不绝。郑归音很满意,总算没选错是时辰,只有在半夜三更这个时辰出门,在街上才果然不用挤。
她的车在六部桥边等着,吹着寒风,大过年的茶馆子三更天刚收了摊。她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傅九路过。
“傅九,傅九,你的院子还在租着是不是?”她要从他手上赁到甘园的屋子,她看中了他这几天在甘园赁着那个小院子,名叫“心太平”。
“……碧叶被关在那里。你要去?”他勒马停住,看到她本来还大喜如今开始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不由得再三确定。
“咦,她不在关在了府衙后面的女牢?这两天押过去了吧。”
他在马背上瞅着她:“你这几天就尽打听她关在那里了?”
这几天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先是侬秋声要反悔,觉得在女牢设在府衙后巷子里不方便,押着刑碧叶更不方便。傅九倒是早料到会换地方,只等谢平生来和他商量,反正他早早准备了甘园的院子心太平,一直没退。
没料到,这院子因为没有退租,就被郑归音盯上。如今她非要挤过来,要抢心太平这院子,难道和女囚住隔壁就这样体面有趣!
“哪能呢?”她陪笑又故作诧异,“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也很好。是不是?她能住,我不能住?我去甘园是有正经事你知道的。”
傅九简直是苦笑。确实没办法怀疑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吃醋,郑二娘子历来是自己的前程大过天,美男子摆后头的。而且,“心太平”那院子确实也不小,是有左右两轩,但那里是他刚刚安排好的女牢!
“反正碧叶现在还在府衙里女牢是不是?”
她一个劲地央求着,好在,这时辰是三更天,天黑漆漆,傅九寻思着还能和她好好商量。让她改个主意。
但郑二娘子不打算听。
“傅九,你公事儿不忙吗?”她觉得这事多简单,干什么这样好的耐心?租个屋子罢了。傅九不应该是忙死了。否则她三更天出门找他干什么?这几天他忙得根本不见影。
“傅九你今天不是要随驾出城,要去玉津御园?”
怎么还有空在这里和她讨价还价?她找了这样的机会来商量事儿,他难道不应该一口答应了,觉得好忙啊这点小事懒得和她计较了?
傅九失笑。
正月初一开始内廷里忙翻了天。新年里百官朝贺,是一年里最大的朝会。他要领着天武官和禁军交班巡查。从初二开始,陛下又要诣太庙,又要去城内城外的天竺寺、灵隐寺这些大佛寺里烧香,初三初四还要去拜景灵宫。
太庙里,安放了祖宗们的神位。景灵宫里安放祖宗们的衣冠。本朝赵氏陵墓在北边,南边就只有神位与衣冠可以祭祀。
更不要提,北国的国使又来了。新年两国互相遣使朝贺是礼节,
一如程青云奉命往北国京城贺新年。
“我听说你当了伴射武臣?傅九你今天不是要跟着陛下去御园射殿?”
她一脸的疑惑,当伴射武臣,在国宴上射箭吓唬白撒,这是武官近来最得意的差事儿,他果然笑了。似乎要说几句:“就是这事。我今天——”
但他还是摇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今天不能说。”
咦,居然还有什么密事了?她意外。
因为傅九事情多,她这一天没打听到结果,第二天,她还是三更天就坐车来了六部桥,果然又等到了傅九,傅映风一喜又是一呆,拿着这娘子没办法。她又要来租屋子?郑归音确实想租屋子,但这一回她眼睛一转就问:“傅九,我献给陛下的三件斗笠定窑瓷器,陛下平常看着喜欢不喜欢?”
傅九一笑:“这回带去御园了。”
“真的!”她大喜若狂,什么租屋子的事就不太在乎了,光顾着自己的事。她昨天回了家,并没什么很多客人,反是只接了两封花笺。第一封花信是腊梅枝上缚住,是夏迎仙打发丫头送来的,请她这几天有空过府去说话。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是夏娘子写下,随晚开的腊梅枝一起送来的。她一看,赶紧把这首诗翻了出来,原来是前朝王介甫的名诗,夏迎仙的意思,她当然就明白了,便把这首诗的上半联写出来:“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宋诗,王安石】
这是夏娘子请她在晚饭时分过府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