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在初二的时候确实是接了驾,卢开音早知道有此事,便一直到了初十才来灵隐寺看望修国夫人,并在观音殿进香。
卢四夫人持香礼拜,起身插香后,突然在膝裙蒲团间看到了一角泥金大罗纸。大罗线压在了跪垫下,竟然露出了上面水墨写意画。是有人随手点了一团墨月,月下三四笔画出宫角飞檐的图像。
她心里一动,不知道怎么就想了一个旧人,想起一句旧诗。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她明月下西楼。”
但官家赵慎绝不至于在此给她留信?偏偏除了他,别人既不知这旧诗句,也不需要如此躲躲藏藏。
她微低头看这大红罗纸,断不以为官家赵慎竟然在此留一纸书画予她,她今日此来全是随兴。谁敢料定了此事,倒有给她的信留在观音殿前的蒲团下。
她不着痕迹把这张纸抽了出来,袖在手中藏于披风内。走了几步出了观音殿,正遇上了知客大师。站得远远的在阶下,丫头双絮似乎在向大师笑语问讯,两下里寒暄过后,丫头才走过来,道:“大师说贵戚贵妇上香,他历来是不在当面侍候的。但今日他有事禀奏,让奴婢来请问郡夫人能不能拨冗下见?”
卢开音失笑道:“贤善大师,如今倒和我讲个规矩了。国夫人还是他的记名师姐呢。我是大师的师侄,有什么见不得的?”
丫头双絮得她的笑语,引了远远的知客僧人贤善过来,断不肯呼卢开音为师侄连道不敢。卢四夫人不以为甚,含笑合什问:“师兄,先前是哪一位来进香?我方才上香,就听得寺里的弥生说这殿上金光万道呢。”
“郡夫人果然是天家眷戚。才知道这消息不是?那些小光头哪里能有这样的慧眼”大师笑哈哈,不敢自居师兄,合什不已,恭敬着,“外面皆不知道。来了贵人。初二来了一回,初九又微服来了一回。”
“哦。”她笑而不语。揣测是官家赵慎昨天微服来上香了。她当然不便当即追问清楚,只和知客僧闲语着,说起前几天六皇子和小公主都在灵隐寺寄了名,淑妃请主持大僧进宫,说了一段佛经。贤善如果就被她套住,以为她果然在宫中听到了消息:“不是要瞒郡夫人,实是陛下微服来灵隐寺里,谁敢说出来?陛下与寺主说了一个时辰佛经。临别时在这观音殿里上了香。”
“难怪我说国夫人要订初九上午的水月观音殿,你们总不应。又不肯说个理由,只说是佛缘深厚之人和观音有缘,来结个佛缘。我还道,你们背地里收了多少香油钱糊弄我呢。这可是罪过了……”她笑着,袖中的纤手把那大罗纸已经纳入了袖袋里,双絮听得是皇帝在此,又惊又疑早已经不敢出声,卢四夫人笑着,“双絮,再给这殿上添一年的香油,赎赎我的罪。”
知客果然大喜,抓耳搔腮的模样,大异平安的佛门平和,倒叫她笑了:“便是微服,也叫你们寺里破费了不少?”
“可不是!陛下虽是赏了。寺主又夸赞,我们这里也荣耀。但点的上等香料、四处求告着弄来一点子贡品团茶、陛下走过的地方,啊哟,提前就是几十车买来的西湖净水冲洗,拿着菩提龙树上的枝叶做扫帚,扎了多少只?那院里还和我打饥荒,说他们一枝一叶包个佛袋就能卖五贯钱,这扫把就去了几千贯!这是敬天子的,不说是花费。只说是应该的,但郡夫人是当家的世子夫人,知道柴米油盐哪一点不要钱?贫僧若是有头发早就急得秃了……这些出去的钱,帐上怎么回来?”
“我道今日怎么回事,既是这殿上是陛下参拜过的——”卢四夫人回头看看这观音殿,“少不我也应该再礼敬一些。”
知客就是打的这样的主意,所以才来殿外侯着找卢开音,又说了一通烦恼,夸耀了御驾下临的荣显,不是平宁侯府这样的公侯门第,他哪里容得陛下刚走就让人进香?
卢四夫人含笑又再添了两年的香油随喜,知客僧笑得嘴角抽筋,心里算盘打得震天响,这样的法子再用上十回,找上十多个公侯门第来随喜,接驾的本钱就回来了。再找几十家中等户吹嘘一二,请他们来观音殿上进香,又能得一大笔。因为这回接驾的开支帐上似乎有开支对低平帐的希望,今年昭例各大殿上的分红不会打官司,不会叫他自己添补,他心里一定,容光焕发,何等的宝相庄严?
“太破费了,修国夫人已经是礼敬了,郡夫人又许愿随喜。这向佛之心连佛祖也要落泪。”
“我母亲还在守斋?”
“陛下是真佛转生,国夫人正得了佛光一照,也就开悟了。”
卢开音知道官家来过,但依旧不知那贴儿是如何回事。
她慢慢走着,又笑问:“我想陛下此来,必是要向方丈大师请益的。”
“确是如此,陛下今日来拜佛,便问,人主与神佛孰重?【白话翻译,皇帝和神仙佛祖,谁更加尊贵?”】”知客僧得了几笔香油钱,也算是知无不言,实在平宁侯府是皇子外戚,没有忌讳的东西说说也无坊,他念着佛号说着佛门典故,“郡夫人知道,自李唐太宗皇帝起,人主就不跪拜神佛,礼佛时只作揖上香平辈而交罢了。人主与神佛一般无二,真命天子是神佛现世垂照,这早有定论。方丈大师岂敢违逆?听得陛下问人主与神佛孰重?他便只回道,由陛下从心而择……”
卢开音仔细听着,并没听出别的端倪来和她捡到的那一张销金遍地金龙凤纹大罗纸相关,恰在此时,便看到有宫里内廷贵档的人影,匆匆而来,不仅是卢四夫人意外,贤善大师连忙也作礼迎上:“老大人——”
卢四夫人一眼便看到了遍地金龙凤纹大罗纸一扎子,纸上印着水墨画。和她袖袋里的看着是一样。这扎子大罗纸正捧在小黄门手上。领头的却是甘老档。甘老档见到卢开音,连忙上前两步,她施礼问好,老太监眯眼拱手笑道:“郡夫人多礼。咱家给郡夫人见礼。”
“老大人,今日的气色如此好。必有喜事了。”
她笑着稍说了几句。甘老档笑道:“我退职在家,也想弄些玩意进到宫中,以示我虽是出宫,却不敢忘记主上山高水深一般的大恩。陛下素来节俭,我寻思着就在家里命人造了五万张销金红大罗纸,呈进宫中使用。这几月开春少不了要用这些纸。”又指指贤善大师,“这两天得了样纸,正好陛下出宫,我就请大师帮着试试陛下是不是喜欢。”
“贫僧却是糊涂不解,我亲手写了佛谒一起敬上。陛下拿着这纸样,多看了几眼。我暗想着陛下看着喜欢,没料到陛下细看后却似乎不喜,又掷于供案上,说这是神佛才能有的,凡人并不敢享用,奢靡太过了。”
贤善大师说到此处,倒真有了些出世之态,合什念了一声佛号,“陛下说完,就去了正殿上香,在如来佛前跪了下来——几百年来,这是头一位跪拜我佛的天子,这真是圣天子礼佛之意了。”
卢开音听了这一段话,心中猛然一醒。
披风袋里的这一张销金大罗纸上的水墨画,暗合了“任他明月下西楼”的旧诗诗意,恐怕赵慎也一样察觉到了。但她卢开音却错了。她何必要将这张纸收在手中。正应该和赵慎一样,掷于殿上,供于佛案,不顾而去就好了。
若是一年前的她,岂不就是如此?为什么变了?
月有圆缺,人有遗憾,岂不是人世常理,何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