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所言极是,奴们也想过,但——”其中一人哭了起来,深施一礼后泣语实情,“收弟子,也要赁一个小院,照管几个孩子的吃用。再者还有琴具、曲谱、戏服,都是要准备的。我们没有这个本钱……”
“两位宫师看着为人谨慎,卖唱也不离宫门。绝不是没积蓄的。”
六部桥还在御街附近,在太和宫城与德寿宫之间,衙门处处来往都是有点小家底的官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小御史。对女子而言京城里这一带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算是不离宫门了。
“娘子……”二人又是哭了起来。
她赏了两个金镯子,又看出了人家的来历,宫师们也一边哭一边说了自己不是没长算,不是年轻时胡花乱使钱,本也是有积蓄的。
“前阵子北洋池边有宅子卖。都说那边地价高,我们合着买了十二座。”
“十二座?”她半晌说不出话来,便是丁良都听住了,北洋池边的宅子那不就是活该赔光?果然,她们哭得眼沾衣襟:
“都赔了——如今还欠着钱铺子里的钱。”
“钱铺子?”她吃一惊,这就是借了私人家的高利贷了。
“是,我们买宅子是借了债的。本是一半借了礼部的公使钱放贷。因知道我们没嚼用了,就只要了我们的本钱。我们全副身家都还了。只留了我的琴。但东瓦子后街上的钱铺子,一直催我们还钱——”
朝廷衙门的贷款,知道她们丢了差使,捏着鼻子认亏不要利钱了让她们还了本钱。但私人家的高利贷就没这样好说话了。
应该先还私家的高利贷。拖着朝廷衙门的。她心里想。
朝廷衙门的事,还能求张德妃出面,请陛下问一问,查清了有教坊司多少人借钱一齐开恩拖几年。但东瓦子那边巷子里就不一样了。
钱桌子铺,都是有门路的厉害人开的,东主往往能出入京城富豪巨室之家,或是与老爷公子跟前的清客有来往,或者奉承夫人与娘子,或是找管事、奶妈子。总之把他们的闲钱淘弄出来许了厚利,做了本钱,
他们专向小民放高利贷印子钱。
她想了想:“你们和甘老档认识吗?”
“并不曾近前拜见,只在老贵人下降查问时,远远见过。”
“既是远远见过,你们也是出色的。他喜欢什么曲儿?|”
“春江花月夜。”
果然如此。
她叫了这二人先去飞来峰茶馆:“那边请人卖茶。卖得多就赚得多。”
其中一人连忙应了。另一人微有犹豫。
她心中暗叹,耐心问着:“不想去?”
“并不是。”此人连忙再三施礼,她连忙拦了,“奴不是不知好歹之辈。只恐是叫我们去唱那些淫词艳曲儿。我……”
女宫师的眼中露出又惭愧又骄傲之色,苦笑着:‘奴实在不愿意。”
一看你们就不愿意,否则绝不至于落到如此。
宫师是随便能当的?唐菲菲都要费尽心思才能考。
郑二娘子以前踏踏实实地考虑过,脱得半光光去甩球杂耍,最后还是退缩了。所以也能体会她的心思。否则她老被郑锦文教训骂着,也有生气和苏庶女一样蠢的时候,什么离家出走的想头也是有的。
其实写几支俗曲儿未尝不可。
她就差悄悄儿说,淑妃家的亲戚镇南伯,这人还藏头露尾非要去瓦子写戏本子。听说零花钱赚得很多的。
去水仙宅,自己出了馆坐了车,和傅九嘀嘀咕咕:“你们家的灯也是?宫灯上全是春江花月夜的画儿。我就纳闷了甘老档怎么喜欢这个?”
她觉得这阵挺倒霉,但今天运气挺好的。一来,路上堵到了他。他最近都不人影,在家里陪傅家的姐姐妹妹们。二来,请了两个特别便宜的宫师,教她弹春江花月夜。
傅九送她回去,还觉得她今日奇怪。平常她不听曲的。他还问:“如今怎么这样大胆?这地方你也不怕被人误会?”
方才她出了茶馆,披着面纱,公然招手:“傅九——傅九——这里!”他哑然后催马过来,还担心她受委屈。茶馆酒楼里,当然容易被看成伎人。
她都懒得回答,瞅着傅九,笑嘻嘻。六部桥离各部衙门近,完全是官伎们的地盘,不是教坊司退职出来的私伎是绝不可能有机会接近这一带的。官伎们才不屑于来茶馆里坐着,她们都在酒楼里卖酒可以拿很多的回扣。
傅九当然不是不知道,只纳闷,她平常不是这样冒失。难道是打听到这一带茶馆子也要拆了。特意过来看看?
“你急着找我,叫冯虎找丁良不行?”
“你家的姐妹这样多,我听说这三天的沈楼都是淑妃的姐妹包了。有人问,我就说我是淑妃家的人。”她装神弄鬼,觉得当当淑妃的人不算什么。张德妃在宫里又不会知道。
她今日换了新衣裳,一身姜黄团枝花夹缎子新长裙,头戴着八月桂花落的纱冠,罩着面纱。旁边车上又有冯虎在,她不信别人敢以为她是私伎,
傅九难道非和她别苗头?两人一路说笑着,到了甘园的绿柳长道上,他从马背牵马而行,四面一扫这里也是繁华之地,过了桥就是运河了。早春的风还有些凉,他系着玄锦披风,露出腰间的镶金带。
她的面纱亦被风吹起,几片桥边的早春红梅间飘过,她深深叹了口气。说起她名次太差,被甘老档看不上的恨事。不由得就深深佩服着,因为她今天还去了德寿宫那边,本来是盯着谢苏芳,因为卢开音很警觉,她没敢再跟上去。
“打听药方子也没打听到。”她叹着。唯一她打听到的,就是路过了飞来峰,看到汪云奴做掌柜娘子,看着很春风得意的。就她最倒霉租个地方都没有。
他忍笑,顾左右而言他,故意笑道:“方才你去了那飞来峰茶馆,在看汪云奴雇了多少私伎在卖茶?”
“对。这馆子没有。因为要拆了。他们去那边馆子——”她指了指,“那边是文官多。也许喜欢吃红茶。这里是离禁军衙门近,武官们不爱换新鲜茶。”
傅九终于服气了,笑着指指马车:“上车说?”
她疑惑探头望望傅九来的方向,怎么倒像是从她家里方向来。斜阳下,他笑着含糊过去,没敢说小学士在你家呢,他正讨好你爹、你继母和你大哥呢。
“哧,又是范文存拉你一起去的?”她撇嘴,一猜就中。倒也不用他再多解释。他在马背上笑道:“我是去见见你。”
这话她信,她笑嘻嘻,暗忖着眼下是顾不上范文存的。
“傅九,我和你商量一个事儿,你在甘园的院子心太平,那地方分租几间屋子给我好不好——?”她契而不舍旧事重提,陪笑求恳着。丁良听着都觉得郑娘子这事上难缠。这都是第几回了。
傅九哪里能应?苦笑着一再说清那里是女牢。
她光顾着用怀疑的眼神瞅他,车轱辘地问着碧叶和他很好。难道她郑归音和他傅九不够好?所以她不能去“心太平”?分租给她几间屋子都不行?他和她这样冷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