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棠喝下最后一口味道鲜美的汤汁，闭上眼，回味着唇齿之间的浓厚鲜香，感觉着那热烫的汤汁在胃腑里令人心醉的徘徊，舒服的慢慢呼出一口气，十分幸福的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瓜儿，小声感叹着：“啊，这才叫生活~”

对面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白晓棠奇怪的张开眼，小小的吓了一跳，看着“突然”出现在对面的李娜，挺惊喜的一抻脖：“咦，李娜，你也来这里吃面？”

她的话音刚落，对面李娜的脸上忽然出现呼吸困难，提不起气儿的表情，朝她干瞪着眼儿，不吱声。

白晓棠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的摸摸她的胳膊和脸蛋：“你怎么了，不要紧吧？哪里不舒服呀？”

李娜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没事，我只是在感动，你老人家终于看到我了。”

白晓棠听她这话听得迷糊，挺困惑的眨着眼，不明白李娜到底在为什么而感动，不过，却还是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虽然……你说的话，我不太明白。”

李娜叹了口气：“行了，你呀，也甭琢磨了。先说说，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这个问题要简单得多，白晓棠不用想就可以回答，今儿是周六，她做完功课，便跑到家附近的邮局给那位搬到外地的小学同学寄包裹。然后被一个老奶奶怀里抱着的一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小美人儿吸引了，于是也跟着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调戏了一会儿小小美人儿之后，出了小巷就闻到一股特别浓香的牛肉汤味儿，顺着这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就来到了一家面馆。虽然她早上吃了早餐，这会儿肚子也并不是太饿，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进了面馆，要面，吃面，吃完一睁眼就看到了李娜。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这是白晓棠自己以为的。

“你跟谁要的牛肉面？”

“嗯……”白晓棠扫了一眼这间只有几张桌子的小店，现在才上午九点多钟，店堂里没有其他客人，也不见有服务员：“店里的服务员吧，大概？我当时没太注意。”

“那你注意什么了？”

白晓棠回答得毫不迟疑，甜脆甜脆的：“牛肉面呗，真好吃！”

李娜沉默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谢谢哈。”

虽然李娜的这句道谢让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白晓棠还是出于惯性的回答：“不客……”“气”字还没说出来，她的目光就被柜台后面出现的两个美人吸引住了，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简朴洁净，腰里扎着围裙，白皙，秀美，微笑里隐隐的带了一点轻愁，有一股别样动人的味道。另一个是个大约六十来岁的女人，微微有些白的鬓发，明朗的眉眼，身上有一种经过无情岁月磨洗过后的成熟、圆融又温暖的美感……

白晓棠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的眯起眼儿来，嘴角不知不觉的就要往上弯，腰板也直了，脸蛋也红了……正看得起劲，头上就被李娜轻轻的拍了一巴掌，耳边是她哭笑不得的声音：“嗨，赶紧给我收起你那副色眯眯的表情，那是我妈！”

“你妈妈长得可真好看啊~”白晓棠跟没听着李娜的“警告”似的，那小眼神儿依旧唰唰唰的发射着强电波：“那个漂亮的奶奶是谁啊？”

“我算是服了你了，白晓棠同学！连我奶奶那么大年纪的你也不放过！”

“那是当然，美人是没有年龄之分的！”白晓棠马上甚为严肃的纠正了李娜的这种错误的审美观念，说话是话说，她目光依旧稳定的停驻在美人儿身上，不过说完之后她总算反应了过来：“……咦？！”随着这声惊叹，小色鬼终于把被两位大美人牢牢吸引的目光分出来一点给眼前的小美人：“这么说，这家面馆是你们家开的？”

李娜夸张的朝她叹了口气：“真不容易，您终于知道啦！刚才就是我给你上的面！”

这天中午，李记面馆里突然就多出了一位免费的店小二，不仅对着两位老板娘大献殷勤，而且对午间来店里用餐的客人也是极为的周到热情，尤其是对长得好看的客人，更是殷勤备至到让李娜感到头皮发麻的地步。

虽说该小二的动作慢了好几拍，手脚还笨得十分“激动人心”，可是架不住人长得又小又可爱，张着一双黑亮亮，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甜蜜蜜的笑，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又流利的附赠老长一大串的恭维话，说得又脆又甜，不要钱，还特别的情深意长，含情脉脉，逗得客人和两位老板娘都乐个不停。

只有李娜乐不出来，她一边忙着为急着赶时间的客人服务，同时也要时刻像只护雏的老母鸡一样紧张兮兮的跟在白小二的身后，小心翼翼的照应着，生怕那个好色的丫头瞪着一对色眯眯的小眼儿，把一碗碗热烫的牛肉面洒到她自己的身上或是端到客人的脸上——今天她算是彻底见识到这丫头贪吃和好色的程度了，一上来劲儿那真是活生生的六亲不认！

李记面馆今天中午的生意还算不错，店主和小二们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来钟才有功夫坐下来吃那迟到的午饭。

白小二今天的薪酬是一大海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浓辛香味道的牛肉面，李妈妈还特意切了好大一盘凉拌牛杂和几样别致的小菜来招待她。

白晓棠毫不客气的对着面前的一大海碗牛肉面满脸陶醉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以诗朗诵般抑扬顿挫的语调，对着面碗歌功颂德：“啊~天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兮~气盖世~~~~（1）”

李奶奶听得一下子就喷笑了出来，本来挟了一筷子牛肉准备送到她的碗里，一哆嗦，全笑得掉在了盘子里，只好重新再挟：“来来，多吃点啊，多长点力气，这一中午的可把咱们棠棠累够呛。以后晚点来就好了，咱们家小娜也没什么朋友，性子还闷，你可得常来玩。”

李娜在一旁听得直抽嘴角，还棠棠，奶奶您也太自来熟了吧？再说，谁跟这丫头比谁性子都闷好吧……

白晓棠则眯着个眼儿一边忙着往嘴里填面条一边一个劲儿的点头，至于听进去多少，估计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下午的小店厨房里，炉灶已冷，屋子里还朦胧着未散的水气，各种食物浓厚的香味挥之不去的浸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李妈妈趁店里没有生意的工夫去街道办事了，白晓棠一边奇笨无比的帮李奶奶摘着菜——当然，也可能是在祸害蔬菜，一边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李娜这孩子有多么的孝顺，用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给奶奶买按摩器，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只好看点的头花。特别要强，小小的孩子起五经爬半夜的帮家里干活。学习打小就不让人操心。懂事得也早，人家孩子还四处和泥玩娃娃过家家呢，她就已经开始帮着大人干活端盘子了。就是有一点不好，性子太倔，又闷，被别的孩子欺负了也不知道哭，没什么年纪一般大的小朋友。自己年纪大了，她妈妈身体也不大好，小店里又忙，钱却赚得不多，白瞎了这么聪明灵俐的孩子，净跟着大人遭罪了……

李奶奶这个还不算老的小老太太似乎特别不放心，特别心疼自己的小孙女，好容易家里来了个一般大的小丫头，人瞅着挺忠厚，性子也好，就恨不得拿瓶强力胶把人家孩子跟自家孙女粘一块，这嘴也就没了把门儿的，也不管白晓棠听得懂听不懂，什么都往她的耳朵里灌。

听了大半天，白晓棠终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老太太话里的主角只有她本人，李娜和李妈妈，那么李爷爷和李爸爸到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奇怪我爸到哪里去了。”李奶奶觉得不能把孙女跟小朋友玩的时间都占了，便把厨房留给了两个小丫头，她自己则坐到店堂里跟两个老邻居扯八卦去了。李娜一眼就看出白晓棠憋了大半天的疑问：“很多年以前，他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回来过一回，要钱，结果把我爷爷给气死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听我妈和我奶奶说，他吸毒，不给他钱买毒品就往死里揍我妈，这么多年也没回来，估计不是死了，就是叫警察给抓起来了。”

李娜三言两语便解决了白晓棠的疑惑，白晓棠却呆掉了，好半天才缓过点神儿来，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吸毒、家庭暴力、抛妻弃子、气死老父之类的事情，那是电视、报纸、传说里才有的东西，在白晓棠看来那是很遥远的事物，甚至比太阳、月亮、星星之类的宇宙天体还远，日月星辰每天都看得到，而那些东西却只是听说而已。

可眼前的李娜却是如此的平静，语气里甚至带着些敷衍了事的味道，象是在说一件属于别人的，早就说腻了的老故事，一点点的情绪都懒得浪费。

白晓棠觉得应该安慰安慰李娜，可是要说些什么呢？李娜说的这些事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超出了她的日常生活，完全是一种无法理解的事物。

李娜忽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眼晴里带了那么一点嘲讽和愤世嫉俗的味道，一闪而过，快得没来得及看清，又深深的沉入了眼底，隐藏起来：“你别费心想安慰我的话了，我都听腻了，不想听，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我都快忘了他长得什么模样了。”过了一会儿又低低的补充了一句：“倒是记得他打人的样子，恶鬼似的。”

白晓棠垂着眼，曲着手指轻轻的抠着椅子的边缘，讷讷的“哦”了一声，心里却明白的知道她在说谎，如果她不在乎，根本就不会特意的提起。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寂静的氛围似乎使四周的空气都有了重量，沉沉的，缓慢而滞重，只听到不远处李奶奶和另外两个老太太张家长李家短七个碟子八个碗的闲谈声，不时还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过了好半天，李娜突然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淡淡的，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一双竹筷子：“我只是可怜我奶奶和我妈。老太太本来可爱打扮了，跟我爷爷感情也好，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老了老了，本该安享晚年的，偏偏摊上我爸这么个要账鬼。

还有我妈，你也说她长得漂亮，其实她年轻时更漂亮，比我好看多了。你知道么，她当年本来是有机会进专业的歌舞团的，为了我爸放弃了她的梦想，傻了巴叽的早早嫁给了他，什么都不要了。

可是你看看，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她又得到了什么？你知道她身上的病是怎么来的？那是老伤，是叫我爸爸打的老伤！所以，我一定要替我妈实现她的理想，做一个演员，跳舞、唱歌、演戏……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跟文艺沾边的就行。

你知道新年联欢会当咱俩站在台上，听到台下的掌声时，我在想什么吗？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站在最高最好的舞台上，面对着那些掌声和鲜花，告诉我妈，我替你完成了你的梦想，这个梦想很美很美，你当初不应该为一个不值得的臭男人就放弃了它……”

李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间就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虽然理智一直在告诉她停下来，停下来，赶紧停下来，不要再说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子似的，不管不顾的朝前跑。

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她隐约的发现这个个儿不大，还傻乎乎的白晓棠身上有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是它却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如果时机得当，甚至会对她卸去经年累月严防死守的戒备，让她一点点的走进自己的心里。

此时此刻的她似乎突然间就被这种东西控制住了，着了魔似的，就想把多年以来深深藏在心底的话对她全都倒出来，这些话她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连她妈妈和奶奶也不知道，只有在她受伤时，难过时，气馁时，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对自个儿反复的说起，说完了，就擦干眼泪，再次艰难的站起来，坚持下去。

李娜咬住自己的嘴唇，借助着痛感勉强找回了她脱缰的理智，强迫失控的嘴巴停了下来。似乎刚才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一股脑的冲到了大脑里，而如今理智回归，才现身体硬邦邦的，四肢冰凉，坐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白晓棠忘掉她刚才的那番失态。

白晓棠忽然又觉得她能理解李娜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理解，那种痛苦、遗憾、难过、后悔和绝望，那些复杂的，难以说清的感受，虽然李娜的生活比她复杂得多，艰难得多，可是，那种心里难以言说的寂寞、孤独的感觉，她知道，那种渴望别人理解，渴望温暖的感觉，她也知道。所以，她想抱抱李娜，紧紧的抱一抱，感受一下彼此的体温，对她说：“李娜，你很了不起，特别特别了不起。真的。我很佩服你，很佩服。我觉得你能成，我相信，特别特别相信。”

然后她就那样做了。

李娜怔怔的被一双软软的、短短的手臂紧紧的抱住，心忽然有点想笑，这丫头说话一如既往的不靠谱，什么叫了不起，还特别了不起，她知道什么呀，她又明白什么呀？一个特别幸福的小傻瓜她能懂得什么？佩服，佩服她说大话么？只有她这种小傻蛋才相信她编出来骗自己的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傻乎乎的，实心眼的小傻蛋！可是她的身体真的很暖和，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就像记忆最深处的那个早已不知被丢到何处的布娃娃。

可是，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将白晓棠肩上的衣服都打得透湿，她再一次见识了白晓棠身上那种可怕的东西，她极少哭，却在这个小二百五的肩头哭得无声无息，稀里哗啦。

除那几句话，一直到离开，白晓棠都没有再说什么。

回家的时候，星星已经爬满了春天的夜空，晶莹璀灿，深蓝幽远，那样的美丽而神秘，像个遥远的梦境。

白晓棠望着头上的星空，慢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缓。

她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想一想理想、未来、长大、人生……之类的东西，想一想这些她从未觉得与她有什么关系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注：天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兮，气盖世”一句出自席慕蓉的散文

李妈妈的原形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姐，毒品真是一样非常可怕的东西，完全可以把一个人变成魔鬼，魔鬼没有父母，没有妻儿，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了

靠，死**，抽死你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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